陆升不语,他这些判定同仵作卞庆报告的如出一辙,若非他信任卞庆数十年忠诚,只怕要怀疑这消息莫非外泄了。
谢瑢忽然伸出修长手指抚了抚下颚,扬眉笑道:“我想通了,原来如此……先斩罪人,后杀苦主,皆是为度人脱离苦难,所谓杀生为度生之意。”
陆升皱眉道:“邪说妄语,天下间哪有以夺人性命为正法的佛祖。”
谢瑢笑道:“你倒有空同我坐而清谈,那苦主却等不得了。”
陆升一怔:“苦主?”
他猛然跳起来,骇然道:“还有柳氏遗孀!你如何知晓?!”
谢瑢笑得愈发雍容,支着下颌道:“当真要问?”
那青年军士只得慌慌张张抱拳告辞,走至花厅门口,又旋身冲回来,将先前自动交出来的一干物事扫入怀中,再匆匆忙忙离了谢府。
陆升心内焦急如焚,恨不能飞往城外余家庄,却是无暇再去寻助手。
原来那柳氏遗孀虽然心怀必死之意撞在香案下,却并未当场毙命,昏迷之时,不知何人替她止血包扎,将她送到了余家庄附近。她娘家就在余家庄,故而眼下留在家中养伤,未曾露面。京城中人却是以讹传讹,然而此事本应只有羽林卫同柳氏遗孀的家人知晓。
……尚有一人知晓,陆升心中微沉,那营救柳氏遗孀余翠莲,将其送往余家庄之人,亦是诛杀恶霸、又尽灭杜氏五口的行凶者。
那行凶者究竟是耀叶还是谢瑢?
若是耀叶行凶,谢瑢又是如何知晓?
亦或是这二人联手,之后却起了争执?
谢瑢不知陆升此时心中纠葛如麻,反倒心情颇佳地站起身来,回了厢房。若霞率领其余侍女,侍奉他更换外出服饰,将长发束得整齐,用一根通体莹白如凝脂的白玉簪固定住。
若霞又抱着白狐皮大氅,立在马车旁问道:“公子,那僧人太过妖邪,公子千万小心。”
谢瑢笑道:“他所恃无非手中的刑天碎刃,我取了即回。他若要杀人,我却是不管的。”
又叮嘱道:“务必将信送到兴善寺。”
若霞与众人齐齐应喏,随从小厮已上前来,服侍谢瑢上了马车,得得往城外去了。
若霞立在门口,眺望马车渐渐转过街口,没了踪影,她方才嘱咐身旁的书童道:“若松,莫要耽误,骑那匹青骓,快些替公子送信去,务必要亲手交给惠叶大师。”
若松应了一声,笑道:“若霞姐姐放心。”这才急忙去了。
在她身后,若蝶那小丫头自一块太湖石后探出头来,嘟着嘴道:“公子口口声声不管,这却又是写信、又是出门,分明比自己的事更上心,到底是为了那什么妖物宝器,还是为了旁人……”
若霞叹道:“公子罚你做十二双鞋、十二对底袜、十二件直缀,你却还不知道收敛,仔细再祸从口出,罚你这辈子都出不了绣楼。”
若蝶顿时苦着一张小脸,垂头丧气回绣楼去了。
第6章 佛杀生(六)
余家庄距离建邺城七十余里路,快马加鞭,也要将近一个时辰方才抵达。陆升走官道,到了余家庄时,日落西山,天色已然昏暗,冬日里天黑得早,约莫是酉时过了。光退暗生,阴阳交替,正是方士所谓逢魔之刻,妖邪尽出,最为猖獗。
那村庄以种桑养蚕为生,此时深冬,桑树俱都凋尽树叶,桑陌尽是挂霜的枯草,堆着稻草垛的田中倒伏着两具尸首,模模糊糊,只隐约看得出是两名农夫。
凄清琴曲回荡在渐渐黑沉的田地上空,又是熟悉的安魂琴曲。
田埂狭窄,田地绵软,马匹行走不便,他只得下马步行,行了片刻,就见到那僧人坐在溪水边一块石头上,仍是将长琴横置于膝上,抹拢扫抚,指法宛若佛手拈花,在凄冷黑暗中仿佛生了光一般。
陆升手握剑柄,立在他身后,沉声道:“耀叶,你到余家庄,所为何来?”
那僧人仍是轻抚琴弦,在峥峥琮琮的琴音中悠然笑道:“功曹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陆升忆起他同谢瑢在十里坡一场恶斗时,身手卓绝,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道:“耀叶,莫要再多造杀孽,随我回……”
铮——
琴音未落,剑鸣已如龙吟,耀叶突然站起身来,自那古琴中拔出四尺长剑,身形顿时如鬼魅,朝着陆升连刺数剑。
陆升早有准备,拔剑相迎,耀叶的速度却远远超过他预料,令他应接不暇,叮叮叮几声令人牙酸的刺耳震响中,便接了耀叶五剑,第六剑却无论如何挡不住了,那僧人露出笑容,长剑一挺,顿时扎穿陆升左肩。
耀叶随即足下发力,双手抓牢剑柄,倾尽全身之力往前冲刺,那奇长剑刃发出似锦裂帛一般的声响,轻易在陆升肩头皮肉中切割滑动,陆升面色惨白,强忍痛楚接连后退,耀叶仍是步步紧逼,直至陆升后背撞在一株粗壮的桑树上,剑尖扎进树干近半尺方才止住了冲势。
直到此刻,抛出去的桐木琴方才落下来,被耀叶稳稳接住,小心装回琴袋之中,放在溪边的草丛中。
陆升却被他钉在了树上,鲜血汩汩涌出来,渗透半边衣衫。剑柄也离得太远,陆升探手却够不着,只得两手合十,夹住剑刃,缓缓向外拔动,利刃滑过血肉,端的是痛彻心扉。
耀叶却折身回来,握住剑柄,轻易抽了出来,方才道:“陆大人,既然来了,还请为贫僧做个见证。”
陆升脱力,顺着桑树干缓缓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