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挤出笑来,眼泪却落在血肉之上,血水稍稍化开。魏晴岚低著头看了一会,终於将手落在那人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从颅顶轻触到发尾,头越垂越低,最後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却不敢用一点力气,虚虚悬著,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哭声,过了一会,又试图说出温柔笑语,然而才笑著叫了两声“常洪嘉”,眼泪就再度夺眶而出,人跟著失了神智,仅凭本能昂起头来,一声仿佛从肺腑发出来的,语意难辨的悲鸣刹那间响彻孤峰上下。
然而侧耳去听时,又仿佛因声音极悲、极响,什麽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惊鸟离林,杂草枯叶被震得向四周散去,看见山坡塌陷,大小碎石沿著山道滚落,钉著悬桥铁索的粗大铁钉被突如其来的山风连根拔起,悬桥接二连三地断开,撞向四面的山壁。
那妖怪仍扬著头,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声音许久才低下来,勉强能听清哭的是常洪嘉这几个字。声音静时,那妖怪失神狂乱的视线,慢慢落回那具残尸上,血泪越流越多,一双妖瞳里腥红弥漫,他小声唤著:“常洪嘉,我们回谷。”可伸手去拥时,却不知该如何横抱起那人残缺破碎的尸骸,几次尝试过後,喉咙里再度溢出一连串绝望至极的悲鸣,嘶声喊著:“常洪嘉!是谁做的……常、洪嘉……”
这种心情,该以何为名呢?
被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受剜心沥血之痛……
信誓旦旦地说什麽……会斟茶倒水,陪他终老。
信誓旦旦地说什麽……用情至深。
还信誓旦旦地点了头,说会等他出来,骗得他团团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经年之长,又像是弹指之间,血泊旁不见了绿衫出尘的妖怪,多了一条身长数里的巨蛇,头居山巅,尾居山岭,盘踞在峰峦之上,竟像是稍一使力,便可将整座青峰拔起。
那巨蛇失魂一般垂著头,铜锺巨眼,落下瓢泼血雨,呼吸之气,漫成遮天白雾。
孤峰上下,皓白云海,猩红雨丝,青翠峰峦,如龙巨蛇,几乎能入得画了。
万籁俱寂间,不知何处传来人语,款款温柔,细细倾诉。
常洪嘉,我们回谷。
话音落时,巨蛇身躯缠紧,移山巨力之下,山峰巨震,又是无数石块崩落,山脚与地面颤巍巍分开一丝缝隙,往天上拔高了一寸。
那巨蛇将头垂得更低,似乎想再蹭一蹭那具尸骸的污血长发,相隔咫尺时,却害怕自己一身蛮力,会弄坏什麽珍贵至极的宝物,只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再度昂起头颅,深吸一口长气,把半山雾色都吞入腹中,蛇身又缠紧三分,将整座峰峦向上连拔数丈,升上半空,竟摆出要将整座山峦移走的架势。
这一拔之下,无数土灰山石滚下,老树连根坠落,数十里内外都回荡著轰鸣之声。随著崩塌带起的弥天烟尘,还依稀能听见寺庙戒严的急促锺声,禅杖拄地声,法螺声,透过大雾,甚至能看到金刚锤、金刚杵、钵盂、宝轮、宝瓶,各项佛器发出的佛光。那巨蛇正要驾起妖风,再飞快几分,头顶突然出现一个将整座山峰罩住的金光大阵,点点梵文结成佛印,佛印中生出千百只佛手,各掐法诀,如开屏一般迎著山峰去势悍然盖下。
随著一声惊天巨响,金光佛音光芒暴涨,巨蛇措不及防之下受此重击,身躯一松,整座孤峰向下跌落,再一次落回原处,连带著那尾巨蛇也化为人形,摔在峰顶,从嘴角溢出鲜血。随著骤然出现在天幕上的金色法阵,整座孤峰被细密的金线佛光环绕,最後在一处血泊中汇集,血泊之上,分明躺著那呆子的尸骸。
魏晴岚怔怔看著眼前这一幕,未等回过神来,丝丝缕缕的佛光已汇聚成阵眼,连带著石洞深处的那把白伞也卷入一股一股的金光之中,伞骨寸断,伞盖撕裂,化作更小的金色浮尘。尸体上方,这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僧衣半旧,熨洗得极干净。
第四十五章
那人立在刺目金光中,竖著右掌,身形淡得几乎要消融在山光水色间,双目中没有一点亮色。
魏晴岚脸色白如金纸,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故人的一缕残魂,嘴唇张了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似哭似叹的悲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和、尚……”
话音刚落,脸上血泪竟是止不住,断断续续道:“和、尚……你……救救他啊。”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依稀看见和尚身形浮在半空,僧袍袖角像流水一般一注注消散、汇聚。虽然只是一魂一魄,但刚才施展的大神通、大法力,分明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筹。
和尚是成佛了吗?
还是成了孤魂野鬼?
这麽多年栖身何处呢?只剩一魂一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辛夷树下那只蛇妖?
明明应该多想想这些事,想想如何赔罪,怎样诉衷肠,但不知为何,嘴里一直嘶声求著别的话。
“救救他吧……”短短四字,说得异常费力,脸上血泪斑斑,和那人尸身上的污血混在一处。彻骨的寒意中,人毫无知觉,像行尸走肉一般立著,心里只剩下这最後一点冰凉的火种。
“他叫常洪嘉……”
“和尚,你慈悲为怀──”
魏晴岚一字一顿,字字都哽咽难言。早知道……把那派不上用场的闭口禅留著,该有多好?要是还没破闭口禅,能为那人许哪怕一句愿,和那人说……哪怕一句话。也不至於像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