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栏杆无济于事,她几乎找不到一个直起身走步的空隙。
她听到嘈杂的人声擦过耳际,模糊的人影在甲板上交杂;被爆炸的火光映成红黑色的江面继续绽放开朵朵礼花,夺去敌人而更多是自己人的性命。
一寸山河一寸血。长江亦然。
日本航空兵的编队一遍遍掠过头顶,飞机如云,炸弹如雨,轰天动地的响声震得她和其余官兵们不得不紧贴在地上,以忍受耳膜快要被撕碎的痛楚。后方的舰队怎样,战友还剩下几个人,她已经搞不清楚了。就算中山舰现在中弹,她大概也意识不到。
就在她被这种可怕的声音和震动折磨得整个人都要崩溃的时候,炸弹忽然稀疏了,改为一种从空中传来的撕斗声。紧接着,岳阳听到了大副激动得颤抖、仿佛将流出泪来的喊声:“空军!苏/联空军也在!”
顺着他的手指,岳阳也看到了那一架架红色标记的战斗机,好似道道红箭,为了保护他们在敌机的乌云间穿梭盘旋。所到之处,光华昭然,爆开不尽的金红的烟云。
苏/联航空志愿大队。这是他们在这黑暗的世界上并不完全孤立的证明。
船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了。岳阳甩了甩松松绑着的辫子,抠着舷窗的窗框爬了起来。
“趁此机会,快点反攻!不要依赖别人救咱们,我们要保卫武汉到最后一刻!”
“我不会现在就走的。”
民平静地望着武汉。心平气和的坚持往往更令人无奈。
白花花的太阳光,暗色调装点的办公室,墙上蒙着阴影的人物挂像。民的脸浸在明暗截然对立的光与影里,他抿着嘴,轮廓和表情如石膏雕塑,被勾勒得皆是分明。武汉再看窗外,阳光中浮动的空气却是暧昧的。透过迷离的建筑的影子,他好似已经呼吸到蔓延到城外不远的烈火的焦味。
他淡淡道:“我一人不能保证你的安全。还是,你还想再来一次万一吗?”
在这个夏天中,他对民的称呼不知不觉中又从“您”变成了“你”。那些纠结的往事,想起来真像一场梦啊,他不禁想到。虽然怎样的梦可能都不及今天的噩梦。
无所谓,我绝对不会退缩,更不会怕。自然,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无论你以后哪天又改变心意盘算着如何处置我,我都管不着。他们都说,武汉城,辛亥革命的首义之地。我只会保护你到最后的最后。
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早就不是你的都王了。我也做不到你都王一样的事。
“不会有万一。我心里有缜密的计划。在第一颗炮弹落进城里之前,我一定安全离开的。”民抬头,“不需要你做太多的事情。只是请你相信我。你与我,不过都是在选择自己的方法为国家尽忠罢了。”
“……我知道了。”
“武汉,真的请你不要担心。”
“民,你明白,我担不担心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武汉的声音经过控制,仍有细微的颤动。他终于发觉,他对过往的所谓不计较不在意并非牢固,并非真实。就算他能在敌军压阵时抛开私人怨仇,暂时忘却,面临这么一个相似的场景,他却没办法不联想到那个答应了眼前人的那个人的结局。
其实也不过半年而已。民不可能忘记。
“你是一个政党的代表,是冷酷理性的化身!如果你还具备一点点比我们这些感性的城主更加聪颖狡诈的特质,就不会这么提要求了……”
民没有听进他的话。他坐在原处那张名贵的沙发椅上,一动不动,既不避开他带着责怪的视线,也不显露出动摇的信心。继续说也是无用,他只有无条件服从上司的份儿。
武汉还没有固执到来场拉锯战的地步。他转身便走,走到门前快甩上门的一刹那,民的声音忽然又毫无预兆、平稳、真挚又无奈地响起:“武汉,我珍惜你。甚至重庆也没有现在的你对我那么重要……这些天里,我想好了,我绝对不会允许一点点意外发生,不会令你遭受痛苦。只要摈除了风险,你也不用因为我牺牲任何东西。我不能再去失去你……当然,也建立在你自我珍惜的前提上。答应我。”
武汉停顿片刻。
“我了解。还有,谢谢。”
然后门关上。
长沙候在走廊。见武汉闷头冲来,他忙问:“进展得怎么样了?”
“跟我算的没什么不一样。我们的计划正好可以一起实施。”
“哦,那挺好。但是……阿江啊,你能为无知的我解释一下你眼圈有点红的原因吗?”
渺渺晴空,肃杀秋日。落叶的影在走廊的地板上飘摇。
武汉再一次微微闭了眼。
“也没多大的事。想起了很多,生离死别吧。”
[至少这一刻,我也衷心祝愿你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民。]
10月24日,武汉城,汉阳江边。
吱嘎作响的破旧楼梯上,汩汩流淌着人类的鲜血。
纯净或肮脏。反正是半分钟前还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的帝国忠诚的、年轻的、鲜活的士兵,转眼间被子弹洞穿,咕咚咕咚滚下楼梯做了两具死尸,灵魂则绕树三匝无枝可依,飞到遥远故乡的神社那去了。
我跑得太快了,没注意到背后。长崎懊悔地想,然而这挽回不了什么了,他也只能爬上去,一条道走到黑。楼道一片诡异的寂静,光线昏暗,火苗星星点点在木头的接缝间燃烧,烟雾弥漫缭绕,应和着墙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