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痛了起来,细细密密地刺扎着神经末梢,偏偏他连辗转发侧的排解姿势都无力做到,只能硬生生地自己忍受着。
然后他用无比受限的姿势,尴尬又费力地用左手去够李严修扔在床边柜子上的那本书。
虽然酸腐又矫情,但聊胜无于。不转移一下注意力怕是很难熬,时间以及伤口的刺痛。
深夜凌晨,当李广穆从客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一楼大厅里不仅有微弱的亮光,还有缠绕回荡的钢琴声。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他在室内的时候并没有听到,也不知道季远已经在原地弹了多久。
他走下楼梯,并没有完全下到一楼,更没想过要走到季远身边。他在楼梯上随意找了一个台阶,然后席地坐了下来。
手掌上仿佛还残留着游泳池水的s-hi润感,又腻又脏,让人烦不胜烦。
但这不是他失眠的理由,诸如‘认床’一类的环境变化就更不可能是了。
赵宁。
这才是他所有不安与焦躁的源头。
以及…a市。
“你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季远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在大厅一片的寂静中,猝不及防地开了口。
李广穆本能地摇了摇头,很久之后,才想起来以两人的距离及光线的黯淡程度,季远可能看不到自己的回答。
“不知道。”
他不懂钢琴,就像他不懂小提琴一样。
可是他听过世上最好听的小提琴曲,就在他现在所处的这个城市。
在八、九年之前。
“这首曲子是钢琴的入门曲之一。嗯,入门的反而是最难的。这种感觉,似乎有点像天朝文学中的武侠故事里包罗万象的起手式。剧情最常见的套路不也是这最容易让人轻视忽略的几招三脚猫,往往最后会被主角用来打败dà_boss么?也不知道究竟想传达些什么,道家一生万物的思想?”
李广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问题,或者他根本就没有认真在听。
季远在他单方面的沉默中重新用手指触碰起了琴键,瞬间扼住了这满室流淌着的沉重寂静的喉咙。
他接连用力按下了好几个琴键,杂乱无章,随心所欲。完全称不上是弹奏,单纯作为一种发泄,荼毒着现场这位突如其来的唯一听众的同时,毫不留情地捏爆了手中的喉管,后者发出了凄厉的垂死之音。
好在这种不怀好意的刺耳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几秒,便在那位现如今声名鹊起的季大钢琴家的指键分离中再次戛然而止。
也像是终于泄了气。季远已然不打算再弹了。
“我在你们俩缩着的那个小城市里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很意外也很震惊,甚至有点…嗯,不能接受。”
或许‘赵宁’也是季远深夜弹琴的理由,和李广穆的失眠一样。
然后李广穆就见识到了,季远这所谓的‘有点’,可真是谦虚到家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所成长的那个环境,但我一直…很记挂他。可是每年逢年过节,不管是他的邮件还是电话,我都不敢露面回复。我中途没有回国,但是我父母偶尔会带些那座山上的消息回来,在我的全部印象里,他应该是一直和小时候没有太大的变化的。”
“直到我听说了八年前的那场天翻地覆,那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我知道的时候。而且那时我太弱也太废,刚露出点想回国意思的苗头,立马被大人们控制了起来强行满世界窜,直到…”
“直到我终于有了一点信心,能回来护着他了。才发现,事情原比我想象中要糟糕得多。直到那天,也就是前不久,我在那小城市里看见他。c,ao,他当时…他当时正蹲在路边啃一个包子,那时是傍晚了,那只包子大概是他没吃完的早饭,因为看得出来可能有点硬了,不是有点是很硬,他吃得很慢也很勉强,瞎子都看得出口感实在差强人意。”
季远没有得到他唯一听众的任何回应,也全然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听,自言自语得此起彼伏、意犹未尽。
“那时候我甚至没有勇气走过去和他相认,我他妈不断跟自己说,c,ao,我找错人了吧,这货居然是我师弟赵宁?然后,我就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看着他皱着眉啃完了包子。然后大概是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接着他竟然突然笑了起来。就是他笑起来的时候,我才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你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和小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季远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悠悠扬扬,静谧之下显得轻柔无比。
却在每个转折里,都藏有抑制不住的心痛与哀惋。
时光容易把人抛。
终究是…人事已非。
“他接了电话之后就进家具店去拿起了自己的东西,嗯,大概是收工下班了。而且,我猜他接的那个电话,应该是你打给他的。因为我后来又跟了他一段,发现他去了一个被称为菜市场的地方买菜去了。”
李广穆自始至终没有打断季远在这夜深人静里近乎自言自语的缅怀与伤感。
但他却每个字都听了进去,和赵宁有关的一切,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全听了进去。
并成功被这一字一句的第三视角给打乱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