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腕上敲一敲,止住他脚步,和气地对我说:“阿昙,枕壶今儿才为你挨了鞭子,你现下竟赶他走,恐怕不太厚道吧?”
空气被黏住了。
“是我多话了?”师姐慢慢地铺开他那柄折扇;枕壶有好多折扇,这一把是白玉作扇骨,扇面上泼浓墨绘了冷峻的丛丛山峰。“你没告诉阿昙吗?沈将军要做主替你与庄致致订婚,你不从,他便在赴宴前赏了你一顿鞭子。依师姐看,你爹做得也不大厚道。”
枕壶避开我惊痛的眼神,只淡淡道:“师姐。”
师姐不咸不淡道:“恩,是师姐多话了。”
我想起方才枕壶对我说“万万不想我难过”,言犹在耳,心境却大不相同。方才嫌他瞒我,将我当外人;如今一颗心乱得只剩下疼了。我如何竟说那样的话呢?我明明晓得枕壶是什么样的家伙,从小到大没嚷过疼的,受了伤也不吱声。他不说,我应当慢慢地哄,只要拿出他对我一半的耐心,又怎么会哄不出答案呢?可见我对他连他对我一半的心也无。
我怔怔地堕下泪来。
师姐倒笑了,用折扇挑起我的下巴,露出登徒子的得意神情;这模样眠香占玉楼里多了去,师姐模仿得惟妙惟肖。她柔声道:“小娘子做什么哭?向你小师兄道个歉,他还舍得不原谅你不成?”
我从师姐怀里拽出一方帕子抹了把脸,轻声向枕壶道:“对不起。”
枕壶摸了摸我的额头,叹道:“莫说原谅了,我哪里舍得生你的气。”
师姐笑吟吟地合拢那柄折扇,插回枕壶腰间,搂了我躺到床上,撑着下巴道:“你这柄扇子不错,哪天闲了给师姐画一幅?”枕壶取了折扇递与她,道:“这一柄送给您又何妨?”师姐摆手道:“我不用这个扮潇洒,我是想烦你替嫩嫩画一幅。恩,画上雪山,添几匹鹿,如何?”
雪山鹿鸣……
我和枕壶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一声不吭。枕壶想了想,回道:“这个不难,我下回去眠香占玉楼喝酒给您送去。”师姐打着哈欠应了一声,道:“辛苦了。你且回罢,我来照应着阿昙;你的伤该好好养一养,莫回将军府了,直接上生罚山去,你师兄有的是灵丹妙药。”枕壶行了个礼便退了,我紧紧搂着师姐的腰,伏在她怀里听她心跳。
师姐将我的鬓发理到耳后,轻声说:“阿昙,你发梢有点儿卷。”我说:“你以前说过了。”师姐理直气壮道:“那时候你多小啊!我本以为长大了自然直了,不想仍是卷的。”
那时候我多小啊。我才四岁呢。
生罚山原本不叫生罚山。它没名字,孤零零矗立在长安城郊,高耸入云。晴好时容光潋滟,漫山遍野的树林青翠欲滴,春来繁花如少女的裙裾,风过水波荡漾。
那时候长安城也不是长安城,虽说也算得上烟霞明灭、人烟阜盛,到底不比如今的京城。
师姐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生的,她说她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模样是个人形,内里全然不是。最早的记忆是生在山间扑蝴蝶,某一天扑蝴蝶扑累了,心血来潮便想去山谷外瞧瞧。她无外物绊身,只披了身小喜鹊送来的红裙子,便向十丈软红款款而去。
她花了五十年,摸清了人间冷暖,闲极无聊便一天天的喝酒,喝到最后一醉醉了千日;凡人只当她是死了,二三好友含着热泪,替她置办一口棺材,挖了个坑埋了。
千日后她从醉生梦死中醒来,费了点力气才从土里将自己刨出来。一跳出坟墓,青天白日下便见一白衣男子倚着她的墓碑一手吃馒头,一手珍重地捧着一盆未开的花。
师姐起了玩心,幽幽道:“你倚着我的墓碑做什么?”
那白衣男子慢吞吞道:“吃馒头。”
师姐道:“你压得我在下头睡不安稳,知不知罪?”
白衣男子笃定道:“你还活着。”
师姐奇了,道:“我被埋了三年有余,你竟说我活着?”
白衣男子将馒头吞干净了,双手捧着那盆未开的花,道:“你还活着。”
师姐觉着,这男子油盐不进的痴呆模样很是讨厌,遂捏了个法诀想要戏弄他一番。不想,她法诀刚投掷出去,白衣男子轻轻挥了挥袖袍,便消弭了她的攻击。师姐见这人是个修道的,恼羞成怒,拎起陪葬的长剑灵蛇般刺去。
白衣男子一手捧花,一手执剑,十招挑飞了师姐的剑。
师姐:“……”
男子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收剑入鞘,又捧了那盆灰土土的花,在黄尘漫天的大路上拖拖拉拉地走。师姐鲜少遇上这样有意思的事,全然忘记自己被撂了面子,拎着剑兴冲冲地跟在白衣男子身后走。
这一走又是五十年。五十年来,白衣男子捧着花,师姐拎着剑,沿途走过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五十年后一个夜晚,师姐与白衣男子坐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上看星星,屋旁的枫树在秋日里张开红色的华盖。
师姐道:“我们这算是什么事儿呢?”
白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盆花。
师姐道:“不行,我得要个名分。你和我成亲,行不行?”
白衣男子道:“……不行。”
师姐也不恼,想了想又说:“那我们结拜,行不行?”
白衣男子道:“行。”
师姐又转了转眼睛,道:“寻常结拜也没意思,不如我们拜天地为师,以同门相称。”
白衣男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