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仇人偏偏是潘氏。这么多年来,潘氏常伴沈氏左右,那些谨小慎微、温柔体贴,沈氏自然最有感受。如今,这个多年来温柔可人的媳妇,按照律法,是当杀的。
潘氏看着沈氏疾步而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琥珀色的双眼映照在镜子里,明亮得瘆人。
她缓缓抬起双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颊、眼睑。石破浪最喜欢的,便是她琥珀色的眼睛。
一时一刻也没有后悔?不,不,她后悔了,非常后悔。可是,她没有选择。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只能这么做。
石震渊和石定海,虽然机会很少,但是她确实也有机会去杀死他们。她一直在犹豫,迟迟不能动作。杀,石震渊和石定海那时候还是少年,全不知情,更未参战。不杀,那凭什么石家兴旺发达,而她潘家却家破人亡?
许多个夜晚,潘氏陷入了自己的战争里。后来,看着石震渊与石定海对剿灭海盗,看着辛氏沈氏日日在家担忧,潘氏找到了平衡。有一日,战争总会带走他们,风暴会带走他们……一日日地,便到了今日。
潘氏惨然一笑。也好,那便这样吧。她闭上了眼睛,轻声道:“你还会认得出我么?你是不是也恨着我?”
一句话说完,潘氏呕出一口血来,伏倒在梳妆台上。
是夜,潘氏服毒自杀,未留一句话。石震渊将潘氏的尸身趁着夜色带出了崖州城,在妈祖庙里火化了,骨灰便放在了万灵塔上。对外只说潘氏身体不适,去往云南休养。在拾翠院里伺候的潇湘和清风因看护不力,行了杖刑,三五日后便去了。
沈夫人发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月余。
因着变故迭出,石弄潮担起了家中女主人的职责。石弄潮并不知晓宋织云流产的真正原因,只知道跟宋织绣有些许牵连,却再想不到还牵连到潘氏了。
至于宋织绣,事情败露之后,林三爷立即写了一封休妻书,石震渊命人将宋织绣送回了金陵,交了手书给宋二老爷,请他处置此事。
宋二老爷虽然宠爱梅姨娘与宋织绣,可如今宋织绣出了这样的事情,宋二老爷才猛然惊醒正是自己的宠爱,乃是乱家的根本,一时也疏远梅姨娘,让她搬到了内宅偏远的院子里,又下了足禁。又将宋织绣幽禁于荒山古庙之中,命她送佛念经,以消罪孽。
宋织云看着母亲的来信,听她说及家中种种,不由得落泪。她到崖州近两年了,近来发生的事情,更让她想念母亲。
潘氏的事情,石震渊自是仔细跟宋织云说了。宋织云听了,只觉得匪夷所思。一个人如何能在她的仇人家里住上这许多年,却又滴水不漏?想起初来之时,宋织云看到潘氏那温柔怯弱的琥珀色眼睛,还一再庆幸自己有个好相处的妯娌。她的孩子何其无辜,成了这世代仇恨与怨毒的牺牲品。
她命人将潘氏这些年送与她的刺绣,全都整理了出来。如今,宋织云想去妈祖庙看看那个孩子,不如将潘氏的物品一并焚化给了她。潘氏身世堪怜,然而她终究是害了宋织云,宋织云再悲天悯人,也难以容忍她的物件放在万和院了。
如今已休养了月余,宋织云身体已经大好,只是心中郁郁,怀孕时好容易养出来的珠圆玉润也都消退得干干净净,在石震渊眼里看来,竟是比刚入门时还要消瘦,心中无比怜惜。这一日宋织云说要去妈祖庙,石震渊自是赞同的。出事以来,宋织云几乎再没出过万和院一步。辛氏、沈氏俱体谅她,只命她好生休养。如今宋织云自己愿意出去走走,总好过一直待在房中不出。
此刻已是四月底了,白日里的天气已经有些热,草木早已是一片翠绿,生机盎然。街上人人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衣,色彩艳丽,叫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宋织云今日穿了月白地云绢长裙,外面披着堇色滚边蝶恋花背子,十分素雅。
妈祖庙的前院里人潮涌动,石震渊护着宋织云,穿过前院与大殿,往后山而去。后山之中,有几处小殿,乃是为达官贵人的家眷准备的,人便少了许多。待到了万灵塔,此处是崖州人安放灵骨之处,平时人迹罕至。院子里的菩提树少说也有百几十年的历史,树荫茂密,更显出院子的幽深静谧来。万灵塔高及九层,崖州人死后火葬,烧出来的骨灰便在此处安放三年,三年后放到墓地下葬。此处晨昏自有庙中祭司诵经,消一切罪孽,渡万千魂灵。
石震渊牵了宋织云的手,顺着塔内楼梯盘旋而上,木制的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到了第九层,石震渊方领着宋织云走了进去,在靠着窗口的一个小格子里,放了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高不过两尺,上头写着“石门爱子”。
“他来不及看看这个世界,我便把他放在最高的一处,靠着窗户,让他看看崖州。”石震渊说着,握着宋织云的手紧了紧。
宋织云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那紫檀木盒,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滑落,滴在地板上。“都是母亲的错!若是我对宋织绣多些热情,若是我对她多些照顾,她未必会如此下手!”
石震渊将她搂入怀中,安慰道:“不要自责了。便是你对她再好,她恨上你了,一切也都没有办法!并非人人都能以德报德。”
宋织云哀伤地道:“我都来不及看他一眼!为什么要那么仓促的将他带来妈祖庙?总给我看一眼啊,我实在不甘心!”
石震渊如何敢把那满身青紫的孩子给宋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