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燕难以想象沈平格处理后事这几天应对的都是什么,他只是觉得沈平格一夜之间长大了,一定要用香烟袅袅的烟作为成长的旗杆吗?连燕也知道沈平格一定比他要难过千百倍,但沈平格没有表现出来,他怨恨起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正因为他无能与脆弱,才导致沈平格必须以一种更强势的姿态去保护他,无法理所当然去展露软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他攥着手,应了声,往他怀里钻了钻。
十八岁沈平格的最后一天是搂着他度过的,十九岁的礼物仍挂在连燕的脖颈上,凉凉地垂在胸前。连燕一夜未睡,在凌晨感受着沈平格离开他,动静很小,谨慎地不吵醒他,眼前的黑夜慢慢褪色。十九的那一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明亮白昼终破开黑夜而来。
连燕没有待在家里晒太阳。
原谅他吧。原谅一下他的自私,纵然葬礼是铜臭烂铁填充,可骨灰盒里装着的也是他的亲人,是沈逸明,他想见沈逸明。葬礼在一座荒山的半山腰举行,连燕坐着蓝皮出租车到了,车子只是停在山脚,剩下的路都是他自己走的。
很快他看到了沈平格,连燕很少见到沈平格穿着正装,他穿着黑色的西服,踩着锃亮的皮鞋,打着藏青色的领带,枝叶间的光斑星星点点落在他身上,连燕躲在一边,仔细地窥看他,确定沈平格很适合穿正装。
但也看到了沈逸明,黑白色的像,遗像里还在笑,周围堆着鲜花,可连燕记得沈逸明不喜欢花香,或许他更宁愿遗像旁摆一堆菠菜!——野草也比鲜花好!
没人发现他,他只是躲在荒山的石头后面,偶尔才探头,像y-in沟里的小老鼠。石头体积不算大,他要藏匿好,就要蜷缩起自己,或者跪着,最后磕了一膝盖的泥巴,脏脏的,连燕想,那洗衣服的保姆要生气的。
今天阳光好,泥巴也是热乎乎的,像是滚烫眼泪把土地浸透了。
到最后是宣读遗嘱,连燕听着那些话,心里再次打乱起来。
“这份遗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上,我估计是快了,如果是我七老八十才用上,那我希望在场的都别哭,我那是寿终正寝,得高兴才是。要是我还年轻的时候用上了,那我倒是挺想知道我怎么死的,这么突然——不过那也别哭啊,身强力壮去天堂,干活也比别人强,指不定能在天堂开家分公司,是不是?”
连燕眼前一下模糊起来,低下头攥紧了泥巴,石头磕破了手指,血液流出来,混进泥土里。
“我这一辈子没做多少好事,天天忙来忙去,至少没愧对一起合作的各位。唯一愧对的是我儿子,我对得起所有人,也对不起他,平格,如果你在看这个的话,爸爸就希望你过得好就行,有没有钱不重要,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你成家立业,立业我给你立完了,你要是不想要,就交给别人打理,自己拿钱就好,要是想要,那就加油啊。成家的话,你得快着点,知道吗?回头带儿媳妇来见我。”
连燕感受不到手的疼痛,只是看着流出的血。
“至于我剩下的钱,那些股份,那些资产,我想了很久,理应还得给连燕一份,连燕也是我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跟他同亲父子差不多。”
连燕忽的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茫然无措地看过去。
他看到了沈平格的侧脸,沈平格低着头,这天天气很好,光线很好,以至于眼泪也没藏匿之处,这似乎是第一次连燕真正看到沈平格掉眼泪,泛红的眼尾,眼泪顺着下巴滴下来,可即便哭也克制,嘴唇抿得很紧。
“我余下来的钱,也算多,除去分给合伙人与股东的,60分给沈平格,40给连燕。”
窃窃私语声大起来,依稀说着“谁是连燕”,但剩下的话连燕全都没听到,他处于一种震惊之中,连哭泣都忘记了。
怎么会呢……沈逸明明明那么讨厌他,在知道他和沈平格在一起之后,百般阻挠他们在一起,即便遗嘱是在发现之前立的,可之后也可以改掉的啊。
为什么要给他这么多?
遗嘱还剩许多没读完,连燕一直跪在这儿,直到葬礼结束,他看到稀稀落落的人从侧道离开,没人发现他这只小老鼠,连燕拼命站起来,跪得太久了,膝盖好疼,他四处看,发现沈平格还没走,背对他站在遗像前,伸手碰冰凉的玻璃。
哥哥在哭吗?
连燕低头看看自己两手的泥和血,觉得自己似乎不适合给沈平格擦眼泪,他会弄脏干净的眼泪。于是他又蹲下/身子,等一切平息下来,天色暗下来,才顺着山道慢慢走,脚步沉重,又消失在山风里。
山下是灯火辉煌,连燕没坐出租车,他顺着路慢慢走,知道过路的人在打量他,但他却只是朝前走,耳朵失聪,眼睛失明,忽然听觉恢复,刺耳的刹车声要扎破耳膜,连燕看向旁边刹住的车子,车灯明亮晃着他的眼睛,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繁华的十字路口,一身冷汗倏地将他浸透。
“没长眼啊!找死也别晦气我!”车主开了车窗,气急败坏地怒骂,“上一边去!不长眼就别出门!”
连燕呆呆站在那儿,又听着了脚步声,急促的脚步声,手腕传来力度,一把把他扯回来,连燕踉跄跌进怀抱里,听到了沈平格的声音,在和那人道歉,又把他揽回街道边,连燕看到了沈平格的眼睛,他在喘气,眼睛泛红。
“你到底要干什么!”沈平格看着他的眼睛,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