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昏睡的这些日子里,庄衍每日尽可能的晚出早归,更衣、擦身、如厕这些私密之事,他都不愿假手旁人。
喂药、喂粥这些事,就更不用说庄衍是怎么干的了。在他心里,小池从进了他的院,就是他的人。那由他来做这些事情天经地义,自然不需遮遮掩掩。
梁主管在旁边看着嘴角抽搐。
少爷这态度,哪里是宠爱一个小情人,分别是伺候一祖宗!
在所有人的期盼下,小池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见好。
庄衍院中杏花开了的那一天,他醒了过来。
小池醒来时,庄衍不在屋里。
日光透过窗子,少爷的屋中带着一层橘红色,显得十分温暖。庄衍屋中一几一凳,他看着在眼里,都觉得莫名亲切。
小池想起自己的死里逃生,不禁鼻头一酸。
没想到在这仇人之子的卧房里,时隔几个月后,他重新感受到了回家的安心。
在他即将醒来的前一天,其实他已经有所知觉。
他知道一直贴身照顾自己的人,就是庄衍……也只有庄衍。
他从被窝里坐起来,轻轻靠在床头,出神地在心中勾画着未来的模样。
他想着自己的以后……又想着如果有了庄衍的以后,他们会走向哪一个方向。
出神的想了许久,小池突然听到了庄衍在外面说话的声音,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那一瞬间,小池的第一个反应,却是自己十几日都没梳洗过,不知已经邋遢成了什么样?
他连忙跳下床,腿还有点软,但却已经奋力地奔向屋子中的铜镜前,照着镜子打理起自己的模样。
庄衍推开屋门走进来时,木门发生了一声轻响。
那一声响,就像直直敲在他的心上。
……也敲开了一个温暖的心愿,和一个带着希望的未来。
小屋中万籁俱寂,窗外鸟儿落在枝头,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
池罔迷茫的睁开双眼,却迅速恢复了清明。
这里不是兰善堂。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摸自己的脉,却立刻愣住了。
他的脉象不浮不沉,健康有力,虽然还有一丝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但以他的体质,大概两三天后便可无碍。
——是谁治好了他体内的瘟疫?
他昏了多久?药方在江北传开了吗?
池罔跳下床踩上鞋,便向屋外奔去,为自己寻一个答案。
这住处异常清静,池罔走了一会,居然一个人都没见到。
墙外不知谁家种了一排杏花,连成了粉红色的一片轻云,带着沁人的香气探进院中,做了一位雅致的不速之客。
池罔无心欣赏,他顺着眼前的路向外跑去。
却在转过这个墙角后,骤然急停脚步。
有个人从墙转角的另外一边,脚步不疾不徐地向他的方向走来。池罔转得太急,险些撞了人。
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池罔仰头看他,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其实还在梦里,一直不曾醒来。
七百多年前,池罔曾在忙碌政事之外的闲暇,会不经意的想起来他那位出了家的庄少爷。
他若是剃光了头发,该会是什么模样?
那时他满心都是愤怒,还有许多深深埋藏的委屈和惊慌,他用繁忙的公务去麻痹自己只要听到那个名字,就会波澜不休的心境。
到了最后,他心中的复杂情绪,只化作了一句带着挖苦之意的嘲弄,“凭他以前什么样,只要没了头发,定是个极难看的秃子。”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知道了庄衍的死讯。愤怒被茫然取代,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想起庄衍时,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以后该何去何从。
他的来处已齐根斩断,归处也成了杳然无迹。
七百年前,他没来得及见过庄衍出家后的模样。
而此时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僧人,突然就明白了,庄衍当年出家以后……大概就是这模样吧。
他放下了一切牵挂,看空了与他纠缠的痴嗔爱恨,修成了大圆满,从此功德加身,世世代代积攒福报,或许终有一世摆脱了轮回之苦,往生极乐净土。
然后他们,就终于再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气度依然是那样的温和,那柔中有一种奇异的可以安抚人心的力量,变成了他无坚不摧的韧。
那一瞬间,池罔似乎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无尽的因果业报轮回,尘世间离合聚散,恩怨几经兜转,终于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
他就这样看着面前的僧人,看到了他背后的十方世界,无边无量。
只有他还执着在十方无边世界的那一隅旧时光里,再一次生起了那个温暖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