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一旦死了,连想念他都不能够;害怕即便死了,也无法追上他的脚步,再看一眼他的容颜。
而且,人生于世,有那么多的责任在身,又岂是你想死便可以死的?于是,便只能担负着必须担负的责任,生不如死地活下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柳侠说:“孩儿,咱自己以后好好活,以后,咱也会有可多时间对您伯好。”
柳岸摇头说:“我难受就是因为这个,他不需要别人的好,他就想俺妈活着,搁他眼前,叫他看得见。”
平安地活着,每天都看得见彼此,仅此而已,最平凡的幸福,于柳茂而言,却永不可得。
柳侠眼前浮现出一个梳着麻花辫、两只眼睛特别黑的俏丽女子,女子穿着红艳艳的棉袄,有点害羞,有点喜悦,十分虔诚地匍匐在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那是柳侠对二嫂徐小红最早的印象。
而他最后的印象,是那个风雪夜的前一天,徐小红和秀梅一起,坐在堂屋的炕上剪小婴儿的鞋样,看到放学回来的柳侠,她笑着逗他:“幺儿,二嫂再有一星期就该生了,你是想叫二嫂生个孩儿呀,还是生个妮儿?”
柳侠毫不犹豫地说:“孩儿。”
徐小红问:“为啥?”
柳侠说:“孩儿皮实,妮儿娇气,孩儿要是老孬我能修理他,妮儿我就没法了。”
徐小红笑起来:“哟,看不出来,俺幺儿还挺绅士哩哦,知不能打女孩儿。”
柳侠说:“那当然,我好男不跟女斗。”
徐小红笑着对秀梅说:“大嫂你听见没,还没个蚂蚱大,居然还好男不跟女斗咧。那中吧,幺儿,咱说好了哦,要是二嫂生个孩儿,他以后老孬,你就替您二哥俺俩修理他哦。”
柳侠干脆地回答:“中,敢跟我孬,屁股给他打八瓣儿。”
和他逗完嘴没几分钟,徐小红就觉得肚子有点疼,被
柳茂给接到下面去了,柳侠他们几个吃完晚饭开始写作业的时候,柳茂跑上来,兴奋又紧张地说,吴玉妮来了,她说徐小红这是阵痛,也就是快生了。
那是柳侠最后一次看见二嫂,他第二天黄昏放学回到家时,柳茂和徐小红住的窑洞已经成了产房,不让男人们进去了。
徐小红刚去世的时候,柳侠不是不难受,但他那时候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给了猫儿,没有时间想太多其他。等办完丧事,大人们有时间照顾猫儿了,又发生了柳茂悲愤之下要摔死猫儿的事,柳侠被激起了二性,从此把柳茂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同时把上学以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猫儿身上,他虽然经常想起二嫂和二婶儿,然后偷偷哭一鼻子,但又会很快忘掉,他必须专心学习,专心养猫儿,为自己和猫儿争取个好的未来,而他当时的年龄和身处的环境决定了,他不可能理解柳茂的感情。
即使是天性使然,在气性过去之后不再针对柳茂,甚至开始心疼他,但那也仅仅只是原谅,而不是体谅,更不是感同身受。
多年之后,当猫儿得了随时可能失去生命、永远离开他的白血病,柳侠才一夜之间长大,知道了永失吾爱那种痛不可言的绝望,进而理解了二哥当年的疯狂。
而今天,柳侠忽然想到了二嫂,徐小红的样子清晰无比地出现在他的记忆中,继而他想到了二哥呆呆地看着二嫂曾经所在的地方时的背影。
柳侠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但他此时此刻的悲伤,比十八年前听说二嫂和二婶儿没有了的时候要强烈无数倍,汹涌而来转瞬之间将他淹没。
柳侠的眼圈瞬间红了,泪水洇湿了柳岸肩头的衬衫。
沉浸在暗沉情绪当中的柳岸愣怔了一下下,紧跟着就慌了:“小叔你咋了?”
柳侠没有回答,只是抱着柳岸,将他的衬衫洇湿得越来越多。
猫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小叔,我只是有点心疼俺伯一个人老可怜,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柳侠还是不说话,柳岸也不再言语,只是往柳侠身边更紧地挨了挨,搂紧他。
过了好一会儿,柳侠才慢慢地说:“我没事,我只是忽然想起您妈了,我想着,您妈要是知您伯一直都记挂着她,肯定会可高兴,你不知,他俩真哩是可好可好。”
“我倒觉得,不一定。”难得的,猫儿居然不同意柳侠的说法,而且是在这个时候,“他俩既然恁好,俺妈肯定更想活着跟俺伯搁一堆儿,平平安安过到老,思念、怀念之类的感情听着浪漫感人,可那都是感动给别人看哩,而彼此守候的幸福,是自己的。”
“也是,”柳侠说,“别的我不知,我就知,这一年多,小叔快想死你了,我以后一点都不想再思念啥的。”
柳岸把柳侠的手握得更紧一点,说:“那,以后咱俩一辈子都搁一堆,永远都不用思念,中不中?”
柳侠鼻子塞塞地说:“那当然了,要不小叔为啥买恁大哩院子?”
浓重的鼻音让柳侠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他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努力想活跃一下气氛,好让猫儿忘了刚才他哭的事,“小叔是大俗人,不待见风花雪月离愁别恨啥的,我喜欢咋高兴咋来,咱以后一辈子都住一堆儿,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白头到老,谁待见衣带渐宽望穿秋水就叫他们望吧,咱就美滋滋地搁一堆儿过日子。”
柳岸略微偏了偏头,看着柳侠,无声微笑。
柳侠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