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触,只是每每看见她软弱如游魂的模样、从来只有忧伤却不见愤怒,就仿佛想起许久之前自己躺在胡床上,而慕容箐对着镜子,他想要跟她吵一架,她却反倒发起抖来。
他偏向于这种解释,不愿再过度地深究。
于是,当他猛一掀开门帐,见到一道单薄而瘦弱的影子背着他茫然地站立着,他即刻想到的就是昨夜梦里怎么也不肯回头的慕容箐,他的眼底有些模糊了,并且开始迟疑,他尝试慢慢地朝她走近,直到握住她藏在袖子底攥紧的双手。
怜生抬头的时间,他还没有哭,只是低垂眼眸,盯着她□□出的手臂,一道长而细的疤痕,还能依稀地看出血色,却很黯淡了。
她来的路上见过战乱中的男人和女人因为饥饿砍掉自己的手指,也见过襁褓里的婴儿从母亲的伤口吮吸流淌的鲜血,她一路吃过腐烂的马肉、坚硬而无味的树皮,喝过污水……这些都比一道伤疤来得深刻。
她听到慕容冲呼吸的动静,却觉得他陌生得要命:尽管模样的变化不至于天翻地覆,但却像是从眉宇间蜕出一张崭新的脸,即使有泪水盘桓在眼底,也没有感情。
她想起她始终揣在怀里的披风,此刻又不知该怎样才能拿出手来;她张了张口想问他那句“保重”,却被他拥抱住。
“我特别想你……再有一天,我就要忘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闭合一隙,泪水没落下来,像是也没打算要落下来。
两句话拼凑在一起,十分矛盾,怜生却觉得鼻酸,一直忍住的眼泪扑簌簌没入脖颈里,她抽噎着,把双手攥握得更紧。
“保重……保重什么啊?”
慕容冲还是没有给予她哪怕一句的解释。
韩延记得一个道理,人性就是:人把自己所经受过的折磨加诸他人,不但不会勾起痛苦的回忆,反倒会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
正如他方才偷偷撩开帐帘见到慕容冲牵着崔怜生的一只手,很像当年在阿城的绿树掩映下,苻坚握住慕容冲的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段幼容从不知什么地方站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她正堵住怜生要走的道路,一动也不动,怜生不明所以,而恰巧慕容冲正与慕容永、韩延交代过了些许事要返回为明天的进发做些准备。
“主公……”怜生叫住他,又回头看向幼容的肚子:“她是谁啊?”
慕容冲已不同于方才在帐子里,他从慕容永的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去两脚踩着马镫,声音压得很低:“回去。”
怜生不说话了,幼容却往前一步,正立在他的马下:“大王,我想抚养忠儿。”
慕容永碍于她的孕身不便阻拦,只有向她挤弄眉眼,幼容毫不理会,仍旧横在马前。
慕容冲甚至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捉马缰的手一紧,赤烈侧过身子,灵活地绕开了她,很快奔于道途。
七月,苻坚引兵归长安。
“驾!吁——”
慕容冲策马登上山头,待慕容永自后驱驾跟上,已是正午,日头莫名毒辣,全无上月阴冷的留迹,常观天时的农人终究是说对了:不过是一场雨罢了,长安的秋天,还要早呢。
从山头能够远眺至城墙,却看不清墙上悬的旌旗,慕容冲以并拢的手掌遮盖眉宇避过耀目的阳光,不久又闭合双眸,侧耳去听。
慕容永颇觉好笑,这山头上甚连一阵风的声音都没有,他赶着马向前,忍不住调侃道:“大司马,您听见什么了?”
慕容冲示意他噤声,像是当真听见些什么,于是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道:“孤听见守城的官兵围聚在一起,老的安慰年轻的,都听说明日要打仗了,有胆大的在叫嚣,有胆小的手扶着墙上的青苔脸色煞白,竟然吐出来了。”
慕容永被他的玩笑话逗乐,还不忘应和道:“您听得真仔细。”
慕容冲神情不变,好似说的不是笑话,他的眼睛盯着城墙,像是要翻越过去:“郑西再往前,是灞上,灞上之后,就一马平川,直到长安了。”
“不是吧……”慕容永说:“中间还有阿城。”
慕容冲一愣:“阿城……”
“是啊。”慕容永回答道,向前指着远远的那道城墙:“这城墙里围着的,就是阿城了。”
慕容冲放纵赤烈在原地踏步,他不置言辞,又闭上眼睛去听。
慕容永此次不再敢如方才叨扰他,只是勒着马在旁等,等到他自行开口,说:“阿城里,什么人也没有。”
慕容永原本想要接答,半刻却又吞吐着咽了回去,换成问话道:“大司马,您有什么主意?”
慕容冲回过头环顾,问:“韩延呢?”
慕容永眉梢一挑,又压下去:“是啊……近来总不见他人。”
“高盖和段随呢?”
“刚落脚,兴许在整顿,还没跟上来。”
慕容冲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问:“你是孤的长史,手底下却没配上一兵一卒。”
“大司马,您什么也不必说。”慕容永回答道:“我要着急了,还能算是您的长史吗?”
慕容冲点点头,又回过头去看城墙:“你不急,那这官职就赠给韩延了,他不是与段随走得近吗?段随倒也乐意搭理他,那就做个左将军吧……你当真不急?”
“您不急,我就不急。”慕容永说。
慕容冲从余光里看见他,也只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