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留在邺城了,也或许跟着到了长安……想向陛下讨来,不知道合不合适。”
宋牙看着他的背影,轮廓中竟然这样一抹黯淡的影子:“太守可还记得样子?”
“记得,就是——”慕容冲似乎有些激动,话说得很快几乎张口就来,却猛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一顿,再往后便是长久得让人不耐的沉默,半晌,他才泄了一口气似的:“算了,那东西太破旧了,恐怕早就叫人当成废物了。”
他低头想了想,又说:“再或者,就是我想错了,堂堂的中山王府,怎么会有那种破烂玩意呢。”
宋牙不再说话了,于是一旁等待的下人便又试探性地道:
“太守,请——”
“不必了。”慕容冲叹了口气说,倏忽脚一踮跨上马去,尽管许久都未曾这样跨上马背,所幸动作还未因此太过生疏和难看,他双手捉住了马缰,眼前却有些眩晕,仿佛一下子站得太高了。
这时赤烈开始仰着头剧烈地反抗起来,它左右地甩脱,一时连牵着他的两名下人都被他撞倒在地上。慕容冲俯下身子,心跳的很快,像要跳出来,他紧紧地偎在马背上,手中攥着缰绳,指节都泛了白,脑袋里飞快地运转着——这时候……这时候该……
“太守危险!保护太守!”
底下乱糟糟的动静,似乎真的有几个人想要冲上来,慕容冲干脆闭上了眼睛,于是这时候脑袋里便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不准哭!也不准大喊!想办法坐稳了,两条腿夹紧了,万莫叫畜生欺负了!”
不准哭……也不准大喊……
慕容冲咬着牙试图将双腿并拢,却怎么也不成,胯(和谐)下赤烈再度嘶鸣一声,终于将半身倾倒一下子将背上的人摔了下来。
疼。
拆骨一般地疼。慕容冲在地上滚了几圈,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叫嚣。一旁的下人已经赶过来,几个人一起将他搀扶起来。
眨了眨眼,眼前仍是长安城外、梧桐参天的景象。慕容冲下意识看向宋牙,彼方似也正在看着自己。
心底突然便揪起来似的,又如放到烈火上烧烤着,他强忍着唇齿的颤抖,微微笑了笑,却显得僵硬。
“圣驾难骑,果真如此。”
宋牙不语,微微拱手弯下腰来。
慕容冲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车子,尽管身上疼痛不行,仍是使了力气一把挥开左右的搀扶,一瘸一拐地向车上走去。
日头愈来愈毒,仿佛要将人蒸熟,一行马车总算是要启程,辘辘的车轮子压着泥土地,偶尔有突兀的顽石,便连着车声咚得一下。
慕容冲顺着车窗再度向后看去,远远的墙楼城门越行越远,终于连猎猎旌旗都看不见了,再向前看去,长长的道路也不知究竟是通向何处,突然,本应喜悦的心便如连着一枚坚硬的石头。
长安……邺城……曾经幻想过多少次逃离,如今似乎终于得偿所愿,却如一下子失去了许多本该长此拥有的物件,心底骤然掏空一样,落落如一只黑洞。
城头上一阵微风过去,倒像是送行的秋风。
“陛下,该回去了。”
卷三 起
第九十一章 健忘
长安距平阳,说近倒也不近,说远却又不远。
中车如一只密不透风的大箱子,仿佛里面载的俱都是死物,最靠近车厢的随行骑在高头的青骢马背上,约莫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下巴上蓄着短短一把小胡子,他悄悄地向那紧遮住车窗的帘子看去一眼,棕黑色的眼珠转了两圈,突然说:“出了长安城,从这条道走,就往平阳去了。”
车内依旧没什么声音,车外另几个随行偷偷地瞧了他几眼,一时也都无接话的,气氛便莫名其妙地尴尬起来。
“当年从邺城……到长安,也是走的这条道吧。”那说话的随行脸色红红白白,却还是不甘心地想与车内的人对上话。
又沉寂了一会儿,耳朵一侧传来了三三两两低低的嗤笑声,却很快被一束轻飘飘的说话声盖住。
“是往东去?”
那随行方沉下去的一颗头颅立刻抬了起来,他使劲地点点头,仿佛那人能看见似的,殷勤的语气让人听了不舒服,又说不出是哪不舒服:“是,太守,往东走,过了山,还要再往南走。”
车内一时片刻没有回应,他却还是很开心的模样,昂首挺胸地勒起马缰来。
“你是鲜卑人?”
“是,太守。”他应道,语气里有些得意。
“邺城人?”
“是,太守。”
车窗上的帘子微微动了动,那随从似是有些期待地将目光投去,连带周围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要隔着近地看看这位新任的平阳太守。
慕容冲在半刻之后,还是将手收了回来,他微微地叹了口气,仰头看着车顶,耳边是车外马蹄子上拴着清脆响的铃铛,却偏偏和着车轮咕噜噜的闷响,他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又接着问:“从前做什么的?”
那随从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地回答道:“从前在虎旅中任职。”
慕容冲一愣,张了张口,眸子不停地转动不知要留在何处,再发声时显得迟疑而胆怯:“可是……桓王麾下?”
“中山王麾下。”
慕容冲像是被一口气憋住,艰难而痛苦地仰起头来,努力地做着吞咽,又偏过头去抑制难忍的鼻酸,过了许久许久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车外像还是在等待他的回应,显得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