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人事全非,果然是感慨甚多。
楚惜微闭了闭眼,又饮一口,在他对面坐下,道:“足够了。”
他这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归程时一身郁气也仿佛随着这口酒水冲淡,于吐息之间消失在微凉夜风里。
沈无端和他对视一眼,接过酒壶,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个话题,微微一笑:“来一局吧。”
他年长执白子,楚惜微执黑先行,两人的棋路一脉相承,都走诡谲奇路,将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布出了环环相扣的局,到最后还是楚惜微先一步落定妙处,斩杀大龙。
沈无端仔细端详半晌,长笑一声投子认输,道:“你赢了。”
“承让。”
“不不不,这一局你我都全力以赴,你赢了是凭自己的本事,我输了是已不如你,有何承让可言?”沈无端掀眼看着他,“惜微,你的棋术是我一手所教,从最开始完全模仿我的路子,到现在有了自己的打算,也从最初的输多胜少,到如今已强过了我……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楚惜微道:“十年光阴,总不是痴长的。”
“哈,这世间虚度年华之人多不胜数,十年能让生死两茫茫,也能让人从内而外地面目全非。”沈无端一只手虚虚指向他心口,摇头晃脑,“惜微啊,你的心变了……好啊,好得很。”
楚惜微默然。
“这些年来我看着你长大,从一个择人而噬的狼崽子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看起来人模狗样很能镇得住场,但我迟迟没有真正放权给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惜微道:“因为我还不够资格。”
“的确。”沈无端的手指敲击着棋盘,“你天资过人,无论习武还是学识都进境极快, 更难得是毅力坚韧,不怕磨难也不怕死,有眼界也有野心……可惜,你太狠了。”
楚惜微一言不发,就听沈无端道:“你作风凌厉,手段狠辣,为人处世泾渭分明,鲜少给人留下余地,也就无形中给自己断了许多退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看似高位实际是风口浪尖的地步。”
顿了顿,他又笑了:“而且你还脾气甚倔,死不悔改。”
楚惜微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眉目从母,从小就五官精致,长开之后更是细眉杏眼,若不是眉梢如剑、目光如刀,又时常不苟言笑,看着定是艳丽得咄咄逼人的模样。
可是如今他将抿成刀刃的嘴唇勾成月牙,一双眼里煞气尽去,映出满目夜色空华,眉眼流泻出些许淡笑,柔和了常年森冷的神情,却丝毫不显女气,只多出几分云淡风轻的俊逸。
他仿佛在这一刻褪去残留的青涩,真真正正地开始长成一个从容成熟的男人。
楚惜微笑问:“那我现在有资格了吗?”
沈无端道:“得看你现在的本事如何……天京一行,收获不小吧?”
楚惜微对他话里隐含的意思很清楚,毕竟自己虽然是门主,到底还是底蕴浅薄,百鬼门真正的大权还有大半掌握在沈无端手里,他能知道自己的大致行动实在合情合理。
不恼不怒,楚惜微坦然地将自己与楚子玉会面之事说了出来,连同自己的身世和楚子玉此番打算都摊开面前,再无保留。
对于他的身份,楚子玉当年与沈无端做交易时并未言说,楚惜微这么多年也从不提起,沈无端心里虽有个猜测,但到底没有声张调查,故而现在听他承认了也不觉惊异,只有种“合该如此”的了然。
然而听完了楚惜微这番话,沈无端沉默了半晌,问:“自高祖以来,‘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的确流毒甚广,导致现在江湖庙堂之间明流暗涌不绝,阮非誉倒是好见识谋划了这一条条后路……但是,你怎么看这件事?”
楚惜微道:“都说‘民不与官斗’,何况天子有令,当然莫敢不从。”
沈无端脸色一沉:“所以你就要拿百鬼门去做他手里的傀儡!”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宝刀未老虎威仍在,此时褪去嬉笑,沉下脸就再也不似那个老顽童的模样,眉目生出森寒杀意,如同阎王提笔勾命。
如此重压之下,楚惜微却还不动如山,只是轻轻笑了笑。
“刀剑之于人,正如人之于人上人,都是追名逐利的工具。”楚惜微给自己斟了杯酒,“然而利器生双刃,伤人更伤己,莽夫舔血不以为意,智者出鞘必有千虑。”
顿了顿,他对着沈无端笑道:“提线傀儡虽操纵于人手,可线索纵横,也牵制着人。”
沈无端眯了眯眼,故作的肃然沉色却从脸上如潮水退去,身体一松,又是懒洋洋没骨头般的样子。
“果然是长大了,心思不少。”沈无端挑了挑眉,“你且说来听听。”
“天生阴阳,世有清浊,正邪之间虽水火难容,但到底是相生相克、缺一不可的。”楚惜微眉眼轻敛,不经意流泻出一线叹色,“大楚自开国以来,就颇为看重武林的力量,从高祖时期的扶持招揽,到先帝之时的忌惮打压,如今的楚子玉是打算以放权为表象,行掌控之实。”
沈无端道:“堵不如疏,杀不如控;退居幕后,化明为暗……看似割裂开与江湖的联系,实际上把楔子钉在了至关重要的地方,好算计。想必他盯上百鬼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吧。”
要掌握一颗棋子,最先得保证这颗棋子不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而江湖中势力强大又中立的门派并不多,百鬼门还首屈一指。
一念及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