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空的手掌按住琴弦,不言不语。
“西佛当真是好手段,奴家这药从未失过效用,你一曲琴音却能安抚下他们的躁意,防止药性随着放纵而恣意蔓延。”步雪遥勾起唇,“以西佛之能,会被奴家困在这小小渡厄洞,无非是一颗悲天悯人之心,而您这一番好意也的确让这些人还有被救回的机会,只不过他们的命还在奴家手里,我想要的话,别说佛祖,阎王爷也留不住。”
色空终于开口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步雪遥曼声而笑,语气微讽:“奴家这辈子啊,做不了什么好人,规规矩矩太多,端得麻烦。既然做了坏人,就当然要坏到底,哪怕死后十八层地狱一一走过,也不枉此时生杀予夺。大师可切莫渡我了,佛渡有缘人,可奴家的一颗心就早烂透了。”
色空摇摇头,道:“这些人,你要如何才肯放过?”
“明人不说暗话,我便是道了能放他们,想必大师也是不信的。”步雪遥一笑,“不若做个交易,我把他们留在这里,此后再不插手,生死都各安天命,看他们能否等到获救那一天……作为条件,大师随我走一趟,见见我们宫主,如何?”
“赫连宫主亲至问禅山,贫僧是该远迎,不过……”顿了顿,色空道,“施主虽非出家人,也应以诚相待。”
步雪遥挑眉:“大师何出此言?”
“你并没打算放过这些人,话锋隐含杀意恶念,贫僧虽眼盲,却还没耳聋。”
若是色空真的走了,这洞里的人绝计一个都活不下来。
步雪遥面色一寒。
这老秃驴说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明镜无尘,实际上心眼儿不少,比之步雪遥见过的许多人都要不好糊弄,着实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了。
按理说软的不行就该来硬的,可步雪遥深知自己的斤两,他武功不错、身法鬼魅,还有毒术傍身,坐稳朱雀殿主之位是名至实归。
然而,他不是色空的对手。
此番能困住色空,还是多亏了对方眼瞎信错人,被自己的弟子背后捅了一刀落于下乘,他又趁机布下人牲为局,利用佛者一颗慈悲心把人困在这里。
可是再多的,步雪遥便做不了了。
他的手指摩挲着腰间一个小瓶子,那里头是步雪遥精养的毒蛛,也是他最得意的毒物,只是摩挲片刻,终究放开了。
色空有玄心琴在手,一弦一调暗藏机锋,步雪遥难以接近,而寻常毒物不能奈何内功高手,加大剂量又恐坏了赫连御的事。这样一来反而是他也被牵制,着实恼火。
他正在犯难,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步雪遥还没回头,一道寒光已经掠过眼前,仿佛天上一弯月牙轮转而下,刹那间横过穹空,只余飞星坠落。
星子砸碎在地,却是猩红一片。
离步雪遥最近的一个人牲,没了脑袋。
无头之身扑倒在地,正砸在步雪遥脚背上,饶是他见惯了杀戮也不禁脸色一白。
人头却还在月上。
一弯月牙刀刃勾着滴血人头,这人死不瞑目,却有一只手慢慢抚下他的眼皮。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赵冰蛾扯起嘴角,脸色还是无血苍白,眼神却依然那般不可一世。她瞥了步雪遥一眼,便将人头当空一抛,稳稳砸在了玄心琴上。
人头砸下琴弦,发出沉闷怪响,血腥味扑鼻而来,还有涓滴殷红顺着琴弦濡湿了色空的手。
佛者稳如泰山的手指,在这一刻轻颤。
他看不见,只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过头,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老秃驴,你既然慈悲为怀,那我偏要杀给你看。”赵冰蛾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和尚,眼里汹涌着喧嚣狂风,又在下一刻归于静止,“你想救人,就别做缩头乌龟,从我刀下抢命吧!”
黄昏余晖,逢魔时刻。
楚惜微亲自送走了叶浮生。
他们两人互换了身份,皆扮作彼此的模样,叶浮生带了一队人暗中下山,楚惜微则顶着他的容貌身份,堂而皇之地走在无相寺里。
叶浮生临走还打趣,说两人之间聚少离多,楚惜微只是笑而不语,心里却急。
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注),他们自然也不是痴男怨女,然而留给两人的时间是真不多了。
且不论眼下情势逼人、福祸旦夕,单是“幽梦”奇毒未解,叶浮生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如今孙悯风下落不明,“极寒之血”仍然杳无音信,楚惜微多见他一面、多说一句话,都忐忑于这是偷来的光阴。
他心急如焚,却不能自乱方寸。
回到左厢房,玄素已经在屋子里等着,叶浮生临走前特意去交待了一番,然而等他真正见到了扮成这样的楚惜微,竟也有种恍惚之感。
百鬼门里自然不缺易容好手,虽不比萧艳骨那般天衣无缝,却也技艺精湛,将面具做得一般无二,细微差异也都添补了。楚惜微又跟叶浮生身量相仿,稍稍用缩骨功一压,再寡言一些,别说相交不深的外人,就连玄素都差点没看出端倪来。
他是头一回知道,这世上真有人能模仿对方至此,连眼神和小动作都惟妙惟肖,倘不是天赋异禀,就是两者太熟悉了。
玄素觉得有些微妙,可他从小在山上长大,没见过这些世面,只好把满肚子疑惑都吃回去,也不多嘴,只是倒了杯茶,道:“武林大会明天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