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确是已晚了,母亲命我们两在绫绮殿暂住一夜——想不到我们分开几近一年,最后却因为这样一个巧合又住在了一重殿中,我心中未免生出些荒谬的感觉,然而再是荒谬,毕竟我们又在一起了。
这一晚上等人都入睡以后,我便起身换了衣服,仙仙觉出我起身了,起身要问,被我嘘了一声,便识趣地坐回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悄悄踏出偏殿,绕着内殿回廊去了韦欢所在。
母亲待她倒算宽和,并不严兵把守,宫人们则因她身份,反倒更加懈怠,她那里除了两个正在门口打瞌睡的小内侍外,悄无一人。
今时不同往日,我谨慎地在她门口徘徊片刻,又摸到窗下,正打算探听里面是否有人,却见那窗户的缝隙中露出一张脸来,韦欢要笑不笑地从那缝里看我,手推窗格,低声道:“进来。”
我便熟练地挤进窗,翻进内殿,里面只有七七一个侍儿,也早被韦欢打发到外间,偌大殿中,不过我们二人而已。
我不由自主地便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叫一声“阿欢”,她亦回抱住了我,轻轻叫一句“太平”,不多说话,只有眼泪默默流下,沾湿了我的肩头。我本有无数的话要和她说,被她这无声之泪一催,却也只是叹息流泪,半晌方抬头,擦了泪,心里怪她莽撞,又有许多疑惑要问,想她乍逢大变,倒不好催逼,便只低声道:“阿娘的意思是从宫中选出一道地方,改造为‘百孙院’,所有皇孙都住在一起,你和守礼亦不例外。我想过了,宫中只有近掖庭宫的地方还适宜,且离前朝和正寝又远,你们多半是住去那里。我明日便在修德、辅兴二坊置第,若你们真搬去那里,只要遣人出掖庭,到我第中送信,我即刻便知,我若有信,也叫人送到那里,你派人去取就是。”
韦欢不答,只两手环住我,不住盯着我看。
我自初尝□□,于今已旷乏了近一年,被她这样搂着,便觉周身荡漾,难以自持,又顾忌着外面,便两手推她:“好好坐着说一会话,说一会,我便回去了,如今是非常之秋,阿娘心里忌惮二郎和守礼,我们都要处处小心。”
韦欢却还不肯松手,被我催了几次,方慢慢松了手,垂眼道:“你替我办了这样的大事,却连一句话都不想多问么?”
我何尝不想问她?然而如今回想,其实一切都早已明明白白,根本没什么可问的。
当初我们倒都想到过这事,我亦曾殷切嘱咐,叫她务必留心,她却一味只说她心中有数,我则是习惯使然,想着她这样聪明有主意,既说了有数,自然就是有办法的,且心里也以为母亲必是属意守礼,多半是学那北朝拓跋氏的旧例,迫李睿做个太上皇罢了,她拿准了守礼这筹码,我则依赖着她,结果我们两谁也没有真正上心,事到临头,慌张凌乱,真是活该报应。
不过话说回来,纵然我们两个一开始便知道母亲要立奉节,也根本无可奈何。母亲之于我们,不啻泰山之于丘陵,韦欢再是聪明绝顶,也不过是初生小犊,怎能和母亲这持国秉政数十载、又占着礼法大义的太后相比?以韦欢如今的身份,私下里投靠母亲,只怕母亲还嫌她不够分量,让她活着随从李睿、带着宫人内侍和行李之国,说不定已是天大恩典,不信看看从前的太子妃裴氏,便知如今的韦氏,已是何等幸运了。
其实这一两日间发生的事,说起来惊心动魄,载于史册,亦足以为后世反复提及,可是对我们这些身处其中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一眨眼间的事:邱神勣鞠问李晟时,母亲便已暗暗派人将李晟诸子带回京中,等李晟死讯一传开,就召了裴炎,聚百官和皇帝于太极殿。李睿被叫去时还以为是为的李晟之死,坐在殿上,红着眼圈,开口便是“二郎可谥节悯”,结果母亲叫人将他拽下座去,把写好的废帝诏书一宣,再将奉节抱到御座上一坐,百官朝拜,这事就结束了——听说李睿直到被叉出殿外,还在问“我何罪”,殊不知他在这时做了皇帝,便是最大的罪过。可笑的是当日母亲已拟定了李晟的谥号“昭肃”,追封他为雍王、赠开府仪同三司的诏书就在废帝诏书之后以新帝的名义下发,就在李睿被赶出去不久、太极殿中。
自事后来看,这些事真是清楚直白得如同白纸上斗笔写的黑字,可是事先却绝少有人能料到,连早知道历史的我也一样。
母亲能做到日后那个地步,的确是有许多不同寻常的手段的。而我们所能做的,唯有默默忍耐,等到这一段历史过去,下一段历史来临。只不过属于我们的那段历史也并不长久,很快我们便会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变成史书上简单勾勒的几个名字。因我们是女人,多半连名字都不会有,我是“高宗第二女封长乐公主”,她是“某宗韦皇后”,或是“庶人韦氏”,身份高低,全看命运他老人家的心情。
我什么话都不想问,我只想静静地看一看她,抱一抱她,守着这难得的、独属于我们的片刻时光,品啜这独属于我李太平,而不是高宗第二女、武则天爱女的感情——然后回到我自己的地方去,乖乖地做我的长乐公主。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韦欢自己蹙着愁眉,却伸手来抚我的眉头:“小小年纪,皱个眉做什么?早早地皱成了老妪脸容,当心驸马嫌弃你。”
我按住她的手,眉头皱得越紧:“你明知我喜欢你,何必又来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