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回被窦辅安趁夜“请往”私宅,何绍祖春风得意的心情便如罩上了一层阴霾,甚至一度心如死灰,只以为将近地狱了,好在没过几日他便重获自由,紧跟着又发生了大理寺失火案,那晚上何绍祖彻底放下心来,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且以为云开雾散化险为夷了,还没等他重新得意起来,又立即听说汝阳王竟然带着亲兵闯入大理寺,将灭口未舜蚓。
才刚落稳胸腔的心又再晃悠悠地悬了上来。
又当温峤宫门击鼓,舍命举告,不仅大理寺卿石震,这下连江、洪二州刺史都被一并牵连,何绍祖那颗心却四平八稳地安放下去。
这可不是关系他一人了,闹不好毛相国都要受到牵连,太后必定不会追根究底,上头既然有那么多高个子顶着,他这个矮个子哪需担心塌了天?
只不过事情一日没有揭过,何绍祖到底不能重新抖擞,又兼着有回去衙门点卯,途中竟然遇好些闲汉围斥,脑门上挨了数双破鞋几枚鸡卵,搞得周身狼狈,上官听说后,干脆让他告病,眼看着就算有惊无险地挺过这场风波,说不定也免不得饱受人言议论,何绍祖恍然又觉被打回了原形——裴氏贱人,当年挡在丹凤大街斥他忘恩负义,毁他声誉,几乎断绝他一生前程,那些如影随形的鄙视冷眼,可不一如眼下?
想到自己年幼丧父几乎衣食无着,苦读十余载,终于学成满腹经纶考取出身,却被岳家连累,又是好不容易才争得起复时机,眼看着锦绣前程,哪曾想再遇挫折?何绍祖不由大伤命运多舛,自是不甘就此放弃的,这夜对月独酌,殚精竭虑盘算着如何应对,怎么挽回又再败坏的官声,这些年来攀识之人,又有哪几个能够助他摆脱物议,才刚想到一个宇文盛,竟被告知窦大将军又再登门!
银壶长嘴里,倾出的酒水便漫溢盏口,浸湿膝案。
还是宝冠朱衣,只负手侧面看来的那个权宦,眼睛里比上回更加多出的是阴森寒厉,这一夜满天的星光,似乎刹时间吞吐霜威,刀光杀意如网,密不透风罩下,何绍祖无力步上自家偏厅前那并不悬长的石阶,他膝跪在黄尘沙土上,耳畔轰鸣,脑子却从来没有这般清醒过。
白昼时得闻太后已然授令谢相主审揖盗案他且甚觉庆幸,那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大难即将临头,可是这时……窦辅安的到来让他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就算闭紧眼睛,噩梦只怕依然会如期而至了!
“何郎中是明白人。”这短短的几个字,伴着窦辅安唇角扬起的森冷,无疑宣告了何绍祖的死刑。
明白人,应当清楚要怎么做的。
这个案子不会再审出什么其他结果了,何绍祖只能认罪伏法,承认自己是将什邡两百良民污杀,为掩罪行,甚至买通大理寺卿石震杀人灭口,所有事情都是他主使,无关毛相国,太后更加没有在林昔公然举劾前授意窦辅安暗审,太后不可能早已得知党徒犯有滔天罪行,更加没有授意石震放火杀人。
如此一来,太后虽然不能避免损毁党徒,甚至连毛相国也会因而罢相,但授意谢饶平公断明审而非包庇纵恶,便能平息士民物议沸腾,那些无知的士民只会痛斥奸臣贪官,却不会指斥太后暴戾无道,甚至会感念太后固然一时被奸侫蒙蔽,难得的是自认失察亡羊补牢,严惩罪臣为无辜讨回公道!
何绍祖当然清楚怎么去做一个明白人!
可是如果他认罪伏法,只能落得一个身败名裂千夫所指的下场,决无可能因为坦白就能从宽,留得性命再期咸鱼翻身。
当死亡已经在所难免,他是不是明白人还重要么?
“窦侍监,卑职自知事关重大,就算身受重刑,也势必不会认罪,更加不会连累毛相国与太后。”
当被死亡这个最不能接受的结果威胁,何绍祖倒不觉得窦辅安有多么令人恐惧了,甚至就算是太后本人在此,他也不会放弃生机老老实实背着这口黑锅上刑场,他给窦辅安的也是两个选择,要么留他一条生路,否则他便会当真认罪,毛维与太后谁都别想脱身事外!
“何郎中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还得为家人仔细考虑。”窦辅安反倒一呆,好半响才又阴森森地提醒。
何绍祖却微笑起来,衬着月色下惨白的一张脸,与眼睛里因为绝望而涌现的疯狂,这笑容显得无比诡异。
他的生母早就已经入土为安,他管眼下这个方氏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老妇人是死是活?至于儿子嘛……
“望窦侍监体谅,老母年迈犬子稚弱,若卑职认罪伏法,老母又怎能承受老年丧子之痛?稚子更加会沦为罪人之后,为世所不容,卑职正是为了老母幼子,方不敢自弃。”
窦辅安万万没想到何绍祖竟然会这么回应,再度愕住,这世上固然多的是怕死的人,却鲜少有人如此豁得出去,为求生而不顾孝义骨肉,这个何绍祖,倒是个难得的狠毒人,不过可惜了……
那双乌皮靴踩踏着硬沙地,站定在何绍祖膝跪之处,窦辅安冷笑:“何郎中之决意我已清楚,自会一字不漏禀报太后。”
窦辅安头也不回负手而去。
不知从何方涌来云层,蔽月遮光,风声暗卷,檐火晃荡,这一方精心布置的院落,一时间恍然幽冥,何绍祖方才重重打了个冷颤,他想要站起来,膝盖却酸软得没有一点力度。
细细的步伐声靠近,一双手扶住了他的小臂,方氏满是忧虑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