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秉匆匆赶到东宫的时候,已是酉时三刻了。
小太监带着他七弯八拐,穿过熟悉的回廊庭园,顾秉才看见不知何时洛河边用茅草搭了一座矮亭,在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中显得有些奇怪。
赫连杵先看到他,立马端了一杯酒过来:“顾大人又翩翩来迟,乃是看不起我等,还不赶快自罚一杯,以示惩戒。”
顾秉四处张望,企图找个人为自己说句好话,无奈黄雍正给煎茶的小童子讲解茶经,周玦和秦泱挤在炉边对酌,时不时投来的视线里尽是幸灾乐祸。
顾秉叹口气,接过杯子一口饮下,做好了今天杀身成仁,战死酒场的准备。拢紧大衣,顾秉也围着火炉坐下来,亭中视野极好,可以看见冰封的河道,飘荡的芦花,散落的野村。
“怎么样?我找的地方不错吧?”周玦凑过来。
顾秉笑道:“在东宫三年都没发现这里,到底还是周兄风雅。”
周玦得意洋洋:“自不负区区东宫第一美男子以及第一才子的美名。”
秦泱冷笑:“先不说东宫出了多少翰林,就凭你周玦,还称得上是第一美男子?别说其他人,就是黄大人都比你长得周正些。你充其量就是第一纨绔罢了。”
周玦斜他一眼:“黄大人年高德勋,自是不会计较这些虚名的。那你倒是说说,谁是东宫第一美人?”
顾秉在旁边浅浅地笑,就听见秦泱来了句:“自然是陛下了。你那长相与陛下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平庸至极。”
周玦不服,拽拽顾秉:“勉之,你是君子,评评理。”
顾秉笑容僵了下,心中犹豫,既不想拂了周玦的面子,又不想口不对心,最终仍是懦懦道:“陛下龙章凤姿,周兄风华似仙,不分伯仲。”
周玦有些戏谑地看他,声音又高了些:“若你必须要选一个呢?”
连黄雍都停止了说教,众人一起看顾秉笑话,顾秉尴尬得耳朵泛红:“周兄勿要见怪,陛下到底比周兄年轻些,自然要......”他顿住没说下去,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一个听起来颇为愉悦的声音从顾秉身后传来:“勉之谬赞了。”
第三章:我亦无眠有所思
众人一道行礼,轩辕没穿朝服,只着玄衣外罩银红大氅。凤眼含笑,姿容绝美,站在萧瑟冬景里,硬是让荒凉天地平添几分亮色。
轩辕在顾秉身侧坐下:“你们这些人,加起来一百多岁,还欺负勉之位卑年少。尤其是你,周玦,一个大男人,还和女子似的,争什么第一美人的虚名。”
周玦大笑:“顾秉还位卑言轻,我们像他一般大的时候,都是五品六品的苦熬,陛下说我们欺负他,那可真是冤枉,我等无权无势之人,哪里敢得罪陛下面前的红人。”
轩辕却看向顾秉:“勉之,回去中书省你就拟旨,册封尚书左仆射周玦为天启朝第一美人。朕亲自提个匾,挂到周府门口。怎么样,周玦,满意了么?”
周玦忿忿,找了两个碗倒满了酒,递给顾秉:“算了算了,护短的来了,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碗酒算我赔罪。”
顾秉纠结地接过那碗酒,再次确认自己今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悲惨命运。
轩辕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笑笑:“过了八年,终于把东宫的人聚齐了。这些年,你们都做的很好。”
众人脸上皆露出感慨的神色,安义指挥着小太监们上菜,不同于前一日的烧尾宴,这次大多都是清淡的素食点心,加上些养生的汤羹。
顾秉真心对周玦道:“多谢周兄。”
周玦有些莫名其妙,赫连杵在一旁解释道:“顾秉如今修道,不食荤腥了。”又对顾秉悄声道:“这些菜都是陛下吩咐布置的。”
轩辕斜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听众人闲叙,顾秉别过头去,却对上周玦探究的眼睛。
顾秉端起酒杯,细细品味女儿红呛辣酸苦以及甘甜的回味:“我们这样的人,荣辱死生之事见多了,自然和常人不同些。有人放浪形骸,有人寄情山水,我这样的庸人,只能求神问道了。”
周玦凝视他半晌,突兀地笑了:“自周琦去后,我一直视你如亲弟,却连你食素都不知晓,而陛下日理万机尚且还知道臣子喜好,实在是惭愧无地啊。”
顾秉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淡淡笑笑,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
月华如洗,太监们点上宫灯,夜风中芦花纷飞,波光摇荡,有几分诡谲之色。
顾秉靠着柱子,几杯酒下肚,头脑已是昏昏沉沉。突然有人推他,发现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捧绢花。
轩辕在一旁大笑:“勉之真是福将,曲水流觞或是传花对诗,次次都能抽到你。”
顾秉勉强站起,叹口气:“陛下还不如说臣倒霉了。所以,臣又要现眼了。”
轩辕负手看着浩瀚江天,缓缓吟道:“天接苍苍渚。”
顾秉对道:“江涵袅袅花。”想了想,又道:“秋声风似雨。”
轩辕的面容在烛火下显得柔和起来:“夜色明如沙。泽国几千里。”
顾秉接道:“渔村两三家。”
顾秉平日整齐的冠冕因为酒意已有些歪斜,发丝落了几缕下来,遮住了眉目。似乎已有些微醺,顾秉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远方,轻轻说出尾句:“君臣永终始。”
轩辕突然想起十年前,杏园宴时见到的那个脸色苍白低眉顺眼却偏偏生了个狼顾之相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