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我,结果或许仍不会有所改变,”沈夜淡然道,他眸光清正、在寂寂寒夜中愈发纯粹凛然,平静地缓声陈述,“既然灾劫因我而起,无论承受怎样的刑罚,皆是罪有应得。但已经消逝之物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了,不管我怎样赎罪,那些承受失去的人也绝不能不恨吧。”
“好一个……罪有应得、敢作敢当。”欧阳少恭沉吟着、危险地眯起眼,语气却是毫不遮掩的赤诚赞许,“若有一日,你也不幸罹遇魂魄分离、孤寂寡缘、命途多舛之苦,定会勇于承担、坚定不移,如此心性……我倒不必过多担忧。”
沈夜默然半晌,不答反问:“太子长琴,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吗。”
倒是未被这虚妄的夸赞蒙蔽,再次令欧阳少恭眸光复杂,“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师父若知其具体,可否详细讲给我听?”
欧阳少恭微微一怔,垂眸看进他毫无杂质的眼瞳,“如何,想以他人之苦为乐?”
沈夜颔首,片刻后又短促地摇了摇头,“知道他过得不好,我的确不再怨恨,但也不会觉得快慰。”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怜悯,“毕竟是无心之过,我或许……甚至会同情他吧。”
至此,少恭终于挑起唇角,语气微妙:“如此甚好。”
……
那夜之后,沈夜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有幸被讲了睡前故事。
躺着的少年有些僵硬,大抵是不习惯与另一人在床上有如此接近的距离,欧阳少恭见状,不知是何居心,不仅不往后退,反而又向前挪了挪、舒舒服服地坐在床畔,一副一本正经不以为意的正直姿态。
少恭音色温凉清和,从太子长琴被革去仙藉、罢黜下界,魂魄逗留于榣山缅怀昔日宁静时光,却被妄图以魂魄铸剑的角离用血涂之阵生生夺走命魂四魄开始讲起,“魂魄分离之痛,当真……难以言喻,片肉寸殛、削骨腰斩——”他一边缓声讲述,身侧的手陡然抽搐一下扣紧床沿、瞬间便又归于原状,“便是瞳那些古怪的极刑,也不及其万分之一。”
太子长琴余下二魂三魄偶然得以渡入角离之子角越体内,在无意识间完成了第一次渡魂。角越出生后时常呆望由太子长琴命魂四魄铸成的焚寂,魂魄所铸之剑锋利无双,人界之兵竟能伤及神体,凶剑之名大胜,其间经历诸多纷争动乱,最终由女娲将之封印。
失去焚寂的角越投炉自焚,太子长琴的二魂三魄流连不去,他一生迷蒙混沌,或许是死后不再受异己魂魄挟制,心中一片清明,他看到了生前回忆,虽愚钝痴傻、家人却始终不曾抛弃,替他不慎闯下之祸耐心善后、不辞辛苦遍寻名医为他看诊……在他死后,伏在墓前哭得那样伤心。
若他重新活过来,生活不就一如昨日、同样美好?念头一起、加之生前经历,太子长琴成功习得渡魂之术,承受莫大苦楚满怀欣喜地回到家人面前,却因一夕之间容颜变换被目为异类,打伤他的竟是之前珍爱他的亲人,如此之事根本无法理解。为了证明回忆中的温情皆为真实、并非欺瞒,太子长琴自此开始不断渡魂。
然而天界罚他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苦之命,每试一次便是失望,亲人为了利益尊严将他杀死、信赖之人转眼便是背叛、所爱之人一言不合反目成仇,“当时,一种闻所未闻的怪病在村中传染,太子长琴百般辛苦终于炼制出对症丹药,那药适量裨益、过量则毒,毒发之时七窍流血而亡,然而村民病愈后却将其目为仙丹灵药,更有食之便可永生等离谱流言,村民们闯进太子长琴的药庐,将剩余丹药疯抢一空、为此自相残杀头破血流,服尽之后又逼迫他继续开炉炼制,太子长琴不肯,便被村民关押囚禁、严刑拷打,后来又有太子长琴本为仙人,食其肉可长生的传言,”说到这里,少恭突然低哂一声,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不顾太子长琴躯体污浊不堪……倒是这般,也下的去口。凡人求生执念,着实不容小觑。”
那一次太子长琴尚未准备完全,魂魄辗转世间许久不得轮回投胎,只差分毫便就此消散于天地,或许就是自此,有什么一直坚守之物被彻底粉碎了。
上天当真有好生之德!旦夕之时太子长琴得幸渡魂于一名小男孩之身,然而那孩子却是不慎跌落山谷、已摔得半死,穷尽毕生之力好不容易存活下来,便顺势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后来,“后来,太子长琴遇见蓬莱国的公主,巽芳。”
然而故事的结尾,却是老去的巽芳化名寂桐将他养大、并在他腹背受敌之时背叛了他。
……
手已不知何时被沈夜握住,长久的讲述让欧阳少恭有些疲倦,缓了片刻才淡然微笑着看向沈夜,“意下如何?”
“你……难道太子长琴,千载之间从未遇到一人真心相待、全心全意、生死不离?”
“或许是有吧,容貌未换的的确确全心全意、真心相待,想必太子长琴也十分感怀此恩此德,”欧阳少恭眸光沉寂,不知这一句话究竟是在赞赏抑或讽刺,“然而知晓渡魂之术亦初心不改的,唯有巽芳一人,勉强也算得上、生死不离了。”
沈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太子长琴,为何坚持渡魂换身时不让巽芳公主陪在身边?”
“渡魂其间诸多挣扎形容可怖,她那般纯粹善良的女子,还是勿要强求较好。”
“那么她呢?”沈夜咄咄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