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张家三兄弟走了后,均臣就又去了姨母家。见到母亲独自在前楼裁衣,母亲见到君臣便说,淞鸿明年新年就将结婚,现在钞票也很多了,大舅父先前借去二万洋钱还未还,姨夫不时掏起前情来说,话锋颇厉,大舅父也只能暂时含气,实在因他已年高赚钱不易。那新开的五金店尚要到房客出清后才开业,故泉目前还难以进店。近日乡下村长兴根来沪,说将挖镇海某局长之缺,若得到后恐要叫泉去帮办,姨母说姨夫特地为此送兴根银盾一只,价值六千元,说是为其婚礼而送,但母亲说:“这也是‘推头’而已,买人情倒是真。”莉霞有一信到,第二次寄汇也收到了,第三次的汇还未去取过。女儿碧君生了病,口有奇息,牙肉也烂了,不知何病。乡间米每袋近日已涨二万余。又说,近来冰结三寸厚,冷得不得了,云云。
晚上,回到住处,均臣心里还在嘀咕:母亲又是叫自己与姨夫姨母们妥协,但不知怎的,他总不肯听她老人家的话,你越这么说,我偏抗言,想必母亲定非常失望的。自己本想顺她意,但她太不了解自己,而叫他像狗般卑下,这岂不令人难过?父母不能满足自己,自己又不能去满足他们,可他是主张个人的独立,他从来没有对父母倾倒胸中的这些郁闷过啊。母亲太多心,姨母们也太多心,她们都主张“骗欺哲学”,连亲姊妹都是如此,真悲哀。那样父子母子之间兄弟朋友之间,什么都是虚伪还有什么是人类的尊严?而人类的一切乐处不是失尽了吗?这种个人主义,什么都是以金钱为主体,父母有钱,子女拍马,子女有钱,父母去哭诉。而真正的人类情感的解放,非在大众化的时代来到不可的。
均臣洗了冷水浴便睡了,在床上他又想起了炳仁的家庭,梦中极甜美,他好像已代替了炳仁到了家。
一早醒来,又是一个冰冷的早晨,这是一九四四年的最后一天了。在门外水门汀洗漱毕,就听到楼梯响,一看原来是有几日没见的小毛从楼上下来,睡眼惺忪的样子,颇妩媚。均臣正要去打招呼,不料,这毛姑娘竟斜了一眼他就转进灶劈间了,对他好似没见一样,这惹得均臣真的气恼。心想:这个小女子对我前段日子还很亲热,大约那时无适当的人吧,只将我聊以充“肌”,但却害了我瘦了许多,我本无何奢望,只是卑鄙地梦想她的肉,但她现在似极“憎恶”我的样子。这姑娘恐怕无救了,太浪漫,又贪吃,虚荣,懒学,总之是不可收拾的懵懂鬼。全生小鬼经常对她说之类最猥亵的话,她也笑骂而已,真使人不寒而栗也。好吧,这样倒好,还是叫她滚远好了,本来我是无此心的。
均臣心里闷闷地来到店里,炳仁走了,店中虽少一人,但像缺了许多似的。要是炳仁不来,均臣同谁说话呢?像住殡仪馆一样。他突然感触人生实太渺茫,太无意义。他见到沈老三,便没头没脑地说:“我将来恐要做和尚的。”沈老三听了一楞,知道这个均臣又在发梦,就讥笑他道:“侬太夸张啦吧,其实侬的意志最不坚,一受刺激立刻软如糖。”沈老三话虽俗,但有时对均臣倒是有警醒作用。想到此,便又打起了精神,与沈老三和钱小开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闲话起来。
每当中午吃饭,沈老三、钱小开只要在店,就想“刮皮”,但均臣他们故意不喊沈钱吃,因为包饭只是给店员的,本无沈钱的份,二人便也没法子,但想尽法子厚着面皮吃一点。其实这二位谁都说得很爽气,但到时还是多省一些好一些的。而今天中午,因要请杨树浦的办货及栈房王先生来吃饭,为的是夹布橡皮要退而被其敲竹杠的事,所以裕元做主在包饭作定万六千一桌,沈老三、钱小开也就当仁不让一起吃起来。大家都很急棍,吃得饱极,沈钱二人边吃边大喊着:“请!请!请!…”难听极了,均臣只顾低头大嚼,谁高兴与那个俗物周旋?席间钱小开说,老赵又做了一票掮客,赚得许多,均臣问老赵掮的是什么货,他只不肯说。“这也罢了!我本不必与他们合污,我只要当作一种现代社会的现象来观察吧!”均臣想。
锦华说他准备正月要回甬结婚,于是大家又凑钱与他祝贺,均臣送其婚礼八百元,店中也送一万及各老板二千一人。全生小子也送六百,因为昨天此二人还刚打过一架,全生便想乘机与锦华拉手“言归于好”,可是锦华却认为这是“应该”,心中或许还在计算“这笔是否蚀本的”。今晨二人还在为一鞋刷争吵起来,天下竟有这样无情面的人,真是罕见。
下午泉来店找均臣,为的是坚要将上次泉与均臣一起囤的交连电容卖了,说是姨夫有玻璃二本代其买进,所以现在虽然吃亏,坚要将交连亏本出卖,他以为自己现将玻璃“吃”一“吃”,以后一定会涨,均臣觉得跟他“硬扳”也没什么用,边先将钱给了泉,看他那二本大玻璃如何赚大钱吧。
送走泉,均臣将合兴厂之帐做西式法以练习,结算之下,亏本十万多,但若将定货共算则盈余二百万了。做完帐,无其他事做,均臣就独自看起《子夜》,看了整个下午,终于看完。真好。茅盾作品总是捉住时代的,描写的人物大都是小资产阶级,而《子夜》里描写资产阶级的心理脸谱也极能使读者幻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