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笑了笑,道:“正是因为要守住平州,所以才要发兵营州。”
李彦饶满脸不解。
杜千书已领会李从璟意图,他忍不住站出来,为李彦饶解惑,“正如军帅所言,发兵营州,非是为攻占营州,而是为退守平州。将军或许有疑,容在下为将军言说。”
“长城之险固可守,却不可死守,当守活。何为死守?屯兵长城险隘,与敌军鏖战雄关,经月累日,无进退之余地,令士卒死伤无数,是为死守。何为守活?拥百里之地,游战于野,进可击敌,退可拒敌,进退之间可疲敌,使敌军忙于应付、捉襟见肘,未至雄关而困顿,既见雄关而心生退意,是为守活。军帅发兵营州,此举意在如此,此乃胜敌存己之道也!”
一番话,让李彦饶既惊讶且敬佩,他本军中宿将,知晓利害,细思之,更觉此计之妙,不由得面向李从璟抱拳:“军帅深谋远略,末将不及也!”
李从璟摆摆手,笑道:“司马只为将军说其一,尚有其二未言。”
“还有其二?”李彦饶更觉讶然。
李从璟点点头,手指一人高的巨大边地舆图,对诸将言道:“今大唐与契丹争雄,我等与契丹大军征战,经年累战于边地,其意不在别处,皆欲据对方土地为己有。谋地之法,有豪夺,有蚕食。眼下,我已得平州而复占营州,是为得寸进尺,得寸进尺是谓豪夺,豪夺则虎狼之太尽显;今我等得平州,契丹已然发大军来攻,若复占营州,必为契丹所不容,阿保机必与我决一死战!蚕食则不同,蚕食之法,得五寸,退两寸,一算之下尚得三寸,今我发兵营州,夺营州城而待契丹大军,彼来则我退,奉还营州,届时契丹得复一地,便是得一利,而我等再退保平州,力战不退,则契丹何能死战克雄关?当其退兵之时,平州仍在我手,我得保已获之利!此,即为蚕食谋国之法!”
“如是,今我等蚕食之法,必攻克营州,克而不占,方能保得平州无虞!”
李从璟话说完,房中鸦雀无声。
军中-将领多粗莽汉子,大字不识一个的多得是,听了李从璟这番话,有人已被绕得雨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百战军将领因皆识字知书、经常有此等军议之故,大多已听明李从璟话中之意,顿时大为佩服。李彦饶、杜千书不用多提,已深为李从璟这番话所折服,便是李彦超、赵钟鸣,也深解其妙,都惊得一时愣在那里。
赵钟鸣感叹道:“军帅谋国之法,深得纵横家之精髓,下官敬佩!”
杜千书摇头而赞,“军帅真乃神人也!”
半刻之后,诸将皆拜,“军帅英明,我等拜服!”
军议至此,议题已有结果,李从璟遂道:“军令:将士各自准备,两日后兵发营州!”
“我等谨遵帅令!”
算起来,李从璟率军攻克平州城,已过去一个月之久,在此地他见识了边地儿郎的血性和对契丹的仇恨,亦谋划出了日后护边击贼的计策,如今要离开平州城去往营州,李从璟一时竟然有些感慨。此番去往营州,战事到底会如何,目下还不可预知详细,但即便是退保长城,恐怕日后他也少有机会再来平州城了,毕竟幽云中枢之地是幽州,他往后是要去幽州坐镇的。
怀着这种淡淡的情绪,李从璟忙里偷闲,于黄昏时分踏上街道,在城里随意转悠起来。
平州城早已恢复正常秩序,街上人来人往,坊市间有店铺、摊位在营业,一片热闹平和之相。穿梭其中,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李从璟心态祥和,一丝笑意挂上嘴角。
“这是我打下来的城,是我护卫的民啊!”李从璟脑海中蹦出这么一句话。
“兔崽子,滚滚滚,好生跟着将军去征战,护边击贼,不要在老子面前做女儿之态!”一阵呵斥传入李从璟耳中,他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老者正在对一个儿郎摆手。那儿郎披甲持刀,在老者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方起身一抹泪,转身大步离去。
一身青袍的李从璟与儿郎擦身而过,老者看到李从璟,顿时露出惊奇、喜悦之色,小跑过来,远远就拜:“小民见过将军!”
李从璟觉得老者有些眼熟,细想之下终于记起,这可不就是克平州城那夜,和众多百姓聚集于官衙前,与他说了不少话的老人么。他连忙走过去,扶起弯身的老者,笑着对老者道:“老人家不必如此,近来可好?”
“托将军的福,老头子好着呢!”老者笑着答道。
与老者寒暄两句,李从璟问:“方才那军士是老人家的儿郎?”
说到这,老者一脸自豪,欣慰的笑道:“不错,是老头子那不成器的儿子!不过他到底比老头子有出息,当年我年轻时想从军,但因为个子矮没被选上,如今他倒是幸运得很,进了将军的百战军呢!”说完,看向正离去的儿郎,满面笑意。
夕阳的余晖中,披甲持刀的儿郎身板笔直,在人群中大步行向城外的军营。
金黄的阳光洒在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将他干涸的眼眸映得发亮,愈发显得笑容慈祥。李从璟静静看着这一幕,那一刻,他竟觉得老人的神色,带着神圣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