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幽云局势紧张,诸侯混战频繁,数十年间,百姓亡命而入草原者不知凡几;而后契丹势起,阿保机南侵,为其所虏而被迫入草原者,又不知凡几。许多年来,这些人在契丹落地生根,成了契丹治下之民。民乃国之本,阿保机时契丹之所以能国势中天,与此有莫大关系。”李从璟想起许多事,心头有些复杂,如何处理契丹国中的唐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唐末五代,在草原与中原的民族交流与融合问题上,其实是个非常时期。
说它是非常时期,是因为它划分了两个不同的时代。
在此之前,中原民族与草原民族的交流、融合,基本是单向的,即草原民族内迁,而后融入中原民族。
这种交流与融合,有战争方式,也有和平方式。自从汉武帝开创了大举收服草原人的先河,草原人便开始了这个不可逆转的历程。
这个历程最具代表性的时期,是五胡乱华的时候。
而五胡乱华的最终结果,是五胡最后都被汉人融合,成了汉人。
他们被融合,变成汉人,是因为什么?因为汉文化。
唐前期也大体如此。唐后期至唐末五代,情况则有不同,它划分两个时代的原因也在这里。
这一时期,开始有汉人成规模北迁,越过长城居于塞外。
原因无非两个。第一是主动的,躲避战争兵灾;其二是被动的,被草原人掳过去。
汉人北迁,结果是什么?
促进了草原政权的强盛。
为何五代之前的朝代,草原人无法真正入主中原,而五代之后,出现了元、清?
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草原政权变强了。
因为草原人学习汉之先进文化,被汉化的程度深了,所以其政权空前强大起来。
由此可见,幽云十六州的割献,对草原到底意味着什么,其相对对汉民族的影响,又有多么大。
“汉人北迁,起初时人数少,彼时之民携绝对先进之文化,进入草原之后,为草原人所仰慕、拜服,遂得以在草原上地位显赫,但此时一者因为北迁之人少,二者因为草原人尚且愚昧,故而对草原之增强有限,五胡虽得以乱华,却不能入主中原。”
李从璟在心头默默想道,“唐末五代却非如此,此时之草原人,受先前汉人千百年之‘教化’与影响,已然颇具文明程度,此时唐人成规模北迁,携带的不仅有汉文化,还有汉文化之下的种种先进技术与制度,契丹因此强盛之后,遂能建立帝国,与中原分庭抗礼。”
“及至赵宋之后,情况明显变化,汉文化被草原民族大加吸收,中原政权反而倒是为其所反噬,故而有元、清两朝。五代之前,草原无帝国,而五代之后草原始有辽、金以至元、清,乃因此之故。”
“原本耶律德光曾灭后晋而居于中原,但不到一载便不得不北归,往小处说,是耶律德光政才差了些,但从大处看,却也是此时草原汉化程度、文明程度不够之必然。而后,元能入主中原百年,而清据有九州数百年,乃因其文明程度,或者说汉化程度已不可同日而语。”
李从璟凝视着仪坤州喟然一叹,心中想到:“后世说五十六族皆中华,也说元、清乃中国之朝代,其因在何?不就是因其袭承汉之文化,其人皆被汉化了么?”
“殿下在想什么?”莫离见李从璟面色少见的凝重,而且久久不语,遂询问其故。
“在想如何处置契丹国中之唐人,又如何对待契丹国中之草原人。”李从璟收回思绪。
没有汉民成规模北迁,没有汉文化对契丹的改造,往大处说,就没有契丹的强盛,往小处说,没有眼前的仪坤州防线。李从璟由今日之战与身前的工匠尸体,想到这些问题,不是偶然,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可回避。
悉数迁回唐人?不太可行。
不迁回唐人,任由其继续为契丹强大而贡献力量?也不可行。
选择性迁回一些读书人、匠人?更不可行。
“殿下可有腹稿了?”莫离接着问。
李从璟提及的是一个大问题,关系到草原与中原往后的千年大计,处理好了,说草原与中原自此相安再无大战,也并非没有可能,处理不好,则贻害无穷、边患难休,所以莫离问的很郑重,神色也极为认真。
“古往今来,凡帝国内乱,则外族必趁机入侵,内患必然引起外患,此事不可避免。若想外族不侵我大唐,帝国无边疆大患,必须要帝国强盛。国强,则四夷畏惧,外族臣服,甘为驱使;国弱,则臣子作乱,夷狄觊觎,外族入侵。”李从璟道,“此为亘古不变之理。故此,求彼弱,非正途,求我强,方是大道!”
莫离肃然点头。
半响,见李从璟不再说话,莫离诧异道:“这就完了?”
“难道我没说完?”李从璟怔了怔。
莫离眼露失望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