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陌闻言,止住了离去的步伐,却始终不肯回头:“不会如何。”
身后,空华再度叹息:“要如何你才肯真正信我?”
桑陌道:“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闲来无事,抓过一把核桃,剥壳、剔肉,再细细研碎,掺进大半碗黑芝麻里,拌上几勺白绵糖,加进了薏米、淮山等等五谷杂粮,放在炉上慢慢熬煮,不多时就闻得香甜扑鼻,齿颊生津。
桑陌一边守着炉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靳家老夫人说着那些陈年往事。
靳家三公子靳烈,跟所有靳家男人一样在人前不善言辞,到了战场之上却奋勇直前,每每第一个冲入敌阵。他惯穿一身白衣银甲,那承袭于他的祖父。趁手的兵器是一柄红缨长枪,这是源于家学。年轻的将军第一次上阵时才不过十四岁,却已经具备了所有靳家男子的气质,沉稳、刚毅却又英勇无畏。他不似一般武将那般粗狂无拘,亦有其细致的一面。每年冬天总要为年迈的母亲熬煮上一碗芝麻糊,直到来年早春,院中开遍紫玉兰。
“三百年前也是这个味道。”桑陌盛了一碗刚煮开的芝麻糊端到靳家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满脸皱纹菊花般舒展开,历经沧桑的脸上露出几许慈祥,“桑大人是个有心人,我儿的手艺叫你学了个十成十。”
“那是老夫人您教得好。”桑陌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却不急着尝,用勺子绕着碗底一圈一圈地画着,“靳将军的芝麻糊里多了一味孝子心,下官不过依样画葫芦,还差得远着呢。这是照着白睛吊额虎画只偷懒瞌睡猫,能让您老舒舒气,顺顺心也就满足了。”
“桑大人还是一样会说话。”老夫人听罢,连连摇头,笑得眯起了眼,“我儿若能有你三分的好口才,处事再像你这般周到些,不知能省下我多少牵肠挂肚。”
也是将门出身的女子,一生舞刀弄剑,出生入死,上得过战场,杀得过贼寇,可算刚毅。一旦提起幼子,即便他早已不是呱呱啼哭的孩童,还是免不了柔肠百结,满腔平凡慈母的忧虑,事事不能放心。
桑陌为她将暖炉拉得更近一些,又体贴地把烧热的手炉放进她怀中:“我哪里能同靳将军相比?他是刚直不阿的忠臣。大丈夫喜怒不动,性如璞玉,坚若磐石,方是本色。我不过是个谗臣,空长了根舌头搬弄是非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老夫人尝过一勺芝麻糊,淡淡说道,“起初我也这么看你……”
“您若不这么看我才怪呢。”桑陌笑着截断她的话头,在老人淡然如水的目光里,艳鬼不自觉地垂下了眼。
“后来住进了这晋王府,我才发觉,从前是错看了你。”她两眼望着窗外的飞雪,脸上一片慈蔼,仿佛是在教训自家顽皮的孙辈,“奸诈宵小之徒我见得多了,就没看过你这样的。说是为名,不过得个恶名;说是为利,桑大人是出了名的一无所好,从没听人说起过你喜欢什么,倒是旁人的嗜好,被你打听得一清二楚。”
桑陌将碗里的芝麻糊舀起又倒下,讪讪说道:“我好权势呀。”
“呵呵呵呵……”老夫人却哈哈笑开,震得窗外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不是我自夸,我儿刚入朝时的官衔,都比你高上一级呢!”
怪道当年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于军中立威,战场上排兵布阵杀伐决断,众战将无一不俯首听命,丝毫不敢违逆。除了一身过人的胆识更是因为这一双体察入微的眼睛,一点一滴的掩饰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桑大人,你到底是图什么呢?”她还是闲淡宁和的语气,连眼角都不曾瞥过身边的桑陌一眼。
桑陌低头看着勺中浓黑黏稠的糊状物缓缓地落进碗里,熬得太浓,荡不开半点涟漪:“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势,除开这些,我还能为什么呢?”
身畔的老妇了然地不再开口。窗外的雪还是不停不歇地下着,把天地间的万物都埋进了那片单调的白色里,完全没有半点会停下的样子,反而越发下得大,越发弥漫开沉沉的死气。
“若是哪天不图那个了,就到靳家来吧。做错了总要受点惩戒,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把你为难得太过。”手中的碗里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她转过脸来,隔着迷迷蒙蒙的烟雾,一张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微微地笑着,眸光严厉却不失慈爱,“老婆子我年纪大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桑陌死死地抿住了唇,却怎么也不能克制住向上翘起的嘴角:“这话,三百年前您也说过。”
事隔三百年,每一次听到她这么说,已然波澜不惊的心底还是能升起滔天巨浪,冲得浑身颤抖,眼眶酸涩得不得不深深低下头,把脸埋到胸前才能掩饰自己的失态。从未想过何处会收留这样的自己,一身骂名,两手罪孽。古来奸臣总是不得好结局,凌迟、腰斩、车裂……他早已做好准备。不落得这般下场,又怎么对得起晋王府密室里的那些铮铮铁骨?可是,眼前的老妇人居然说要庇护他,那是靳家,一门忠烈的靳家,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驾臣!
雪还在簌簌的下着,被风吹得在半空“呼呼”地打着圈。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