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外人,她身上那层密密麻麻、锋芒对外的毒刺也仿佛收了起来,忽然有了谈话的心思,问道:“秃驴,你修佛这么多年,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有什么意思呢?”
色空拨动佛珠的手指一顿,继而笑道:“自在。”
赵冰蛾嗤笑:“把自己活成别人想看到的模样,除了子虚乌有的空名头,什么都得不到,这是哪门子‘自在’?”
色空道:“固所愿也。”
世间人事多烦扰,莫过于争强好胜、追名逐利,哪怕一生兢兢业业、图谋万千,到头来也不过转眼成空。
唯有所思所想皆作所为,方能心之所向、目之能及,纵为苦行也生甘愿。
色空是苦行僧出身,与色见、色若不同,他是自幼随着师父游历红尘,见过太多坎坷与苦难,到最后哪怕双目已盲,多少穷山恶水、人事全非也都记在心上。
赵冰蛾看着他,五指慢慢紧攥成拳。
她问:“那么,你觉得自己真能成佛吗?”
色空不答,反道:“贫僧讲一个故事吧……”
曾有一人问佛者,六根何净?
佛曰,历劫,勘破。
曾有千夫问佛者,七苦何解?
佛曰,拿起,放下。
曾有众生问佛者,八难何渡?
佛曰,抉择,舍得。
“一人六根不净是为七情缠绕,千夫七苦难解是为五蕴不空,众生八难苦渡是为一念之差。”色空抬起头,“赵施主,你明白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响亮巴掌。
赵冰蛾这一下打得极狠,扇得色空的脸都向旁一歪,蜡黄发青的脸皮当即就红肿起来,嘴角也流出了血。
他神情不变,赵冰蛾的眼却红了,若是这里还有个长眼的人,必定以为她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可她终究没有。
就像那些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狠人,赵冰蛾从不会在别人面前哭,哪怕那是个瞎子。
她的眼眶红得要滴血,脸上神情却麻木下来,这一巴掌打完并没撤手,反而顺势下滑,落在了色空肩颈大穴上。
一股阴寒至极的内力透骨而入,霸道凌厉地在经脉间肆虐,直入丹田,饶是以色空之能也不禁白了脸色,片刻后竟然于眉睫凝上一层薄霜。
他额头涔出汗珠,可那汗也是冰冷无温,从脸上滚过的时候犹如掉下了冰渣子。
被药物麻痹的手足在这霸道又极寒的内力下震颤,封住大穴的金针也蠢蠢欲动,色空自己的内力也抓住这一丝空隙,开始死灰复燃。
三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过后,步雪遥钉入的三根金针已经在至阳至阴两种内力的内外夹击之下被逼出色空身体,盲僧面色惨败,唇间溢出血色,手指不自觉地蜷曲了几下。
“赫连御很快就会到了,你没时间装死。”赵冰蛾直起身,“这一次好不容易把毒蛇引进洞里,不打中七寸,死的就是我们,你既然要普度众生,就干脆舍身做一回饵吧。”
色空手抚丹田,调息着骤然冲开桎梏的内力,闻言一笑:“好。”
他年纪大了,又失了双眼,光秃秃的脑袋,灰扑扑的脸,怎么看都狼狈,可是这一笑,就像佛像前古旧的灯台,点起了豆大火光,却映出一隅明亮。
那年兰溪桥边的僧人也是这般笑容明亮,安抚着刚刚被他救下的小姑娘,那笑容晃花少女的眼,她让船家停下木桨,脆生生地一笑:“和尚,我帮忙把她送到镇上,你给我讲个经说说佛法,好不好?”
他轻颂一句佛号,闻言笑道:“好。”
这两个声音重叠到一起,赵冰蛾有些恍惚,可这恍惚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又冷静下来,把前尘都抛于脑后了。
“赫连御早在两年前就已达到《千劫功》第八层,这两年下来他不断拿武人练功,功力越来越高,性情也越来越阴戾。”赵冰蛾淡淡道,“六年前我尚能通过秘法影响他体内的‘长生蛊’,但是到现在我已感受不到蛊息,说明他的内力已经足以压制蛊虫了。”
色空道:“你怕了他。”
“是。”赵冰蛾唇角如钩,目光阴沉沉的。
她是个聪明女人,向来很识时务,要不然也不会在兄长死后大权旁落之际还能坐稳今天的位置,赫连御能用她却不信她,而她本不需要他的信任,维系两人关系的不过是利益和筹码。
可惜赫连御没打算留她三分余地。
“你怕他,却又必须得除掉他,看来他的确是做了触犯你底线的事情。”色空的手指又缓缓拨动念珠,“是葬魂宫,还是……”
“都有。”赵冰蛾一掀眼皮,“他胃口大,想一口把天都吞了,却不怕被撑破肚皮。”
色空了然:“谋逆。”
“他不顾江湖规矩想图前程,这本无可厚非,但是葬魂宫的基业不能毁在他这贱种手里。”赵冰蛾冷冷一笑,“当年就不该留这贱种活命,若不是慕清商……”
色空道:“旧事俱往矣,悔之也难改,徒增烦扰罢了。”
赵冰蛾的笑容愈发阴毒,却也没纠缠着话题不放,而是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砸在色空身上。
色空摸索着拆开纸包,里面是颗药丸。
“百鬼门的‘还阳丹’,你当是听说过的。”赵冰蛾盯着他,“等赫连御来了,你就吃了它,堂堂西佛就算杀不了他,总也能拖到同归于尽吧。”
她说话间手指摩挲着刀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色空,仿佛对方有一丝怯意,就会拔刀出鞘砍了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