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立政殿。
穆婕妤送他们到门外,望着他们的背景就如同望向即将就义的烈士,看韩国夫人的目光就跟看一个死人。
到立政殿,荣国夫人已在了,皇后正与夫人谈笑。多少年过去,岁月在武媚娘的身上只留下成熟的底蕴与令人执迷的优雅,却无半年风霜与老迈。皇帝闪了闪神,脸色柔和了许多,他年少之时也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人近中年,仍保留着风仪与俊朗,只是近年来,身子总不好,头风不时发作,倒让他的精气差了些。
“夫人在?”皇帝对荣国夫人颇是尊敬,能生出两个让他喜欢的女儿的老妇人是值得尊敬的。
皇后与荣国夫人一起起身相迎,韩国夫人就在皇帝的身后,红光满面的,看来气色甚好,连腰杆似乎都直了许多。武媚娘不禁好笑,连起先一点因给她添了麻烦的气恼都没有了,声音轻缓柔和道:“陛下与二娘遇上了?”
皇帝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不过想想皇后素大度,对他又是多有体贴,想来也不是爱醋的人(辩机和卢照邻走得好冤),虽有些支支吾吾,倒也将话说明白了:“二娘有孕,是我的孩子,我不忍子无父依,便使二娘在宫中有一席之地吧。”
武媚娘想了想,韩国夫人紧张不已,若是皇后不答应,皇帝再坚持也是要花费一番功夫的,她紧紧地盯着武媚娘,全然没有发现一旁,她的母亲已经是满面死灰。
终于,武媚娘轻轻柔柔地开口了:“陛下若执意,我自无话。”
显出并不那么愿意的样子来,皇帝心软不已,柔声道:“二娘有子,也是要叫你母亲,要孝敬你的。”
武媚娘一笑,容颜舒展了一些:“陛下看,何位安置为当?”
皇帝见她似乎不难过了,便也笑得舒心,想想皇后大度,他也当有所回报,便道:“充容吧。”原本是打算昭仪的。
韩国夫人觉得充容之位太低,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搏一个名分,低一些便低一些吧,待九月后生子,必能再有进益。
她一个眼神武媚娘就能猜透她在想什么,当即心下冷笑,面容上却很平和:“还有敏月与敏之,二娘为陛下嫔妾,这两个孩子,也当另行安置,敏月以后也不好再随意入宫来了。”
是要避嫌的。皇帝挺喜欢贺兰敏月,她已风情初露,再过两年定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眼下也只得遗憾道:“他们都是贺兰家的人,自有人归处,往后,多照看一些就是。皇后细心,便交付你了。”
接下去,又商量了何时入宫,何处宫殿赐予新充容,武媚娘尽心尽力,韩国夫人喜上眉梢,皇帝也松了一口气,他的孩子不用父不详了,荣国夫人却是满心苦涩。
无知是幸福的,知道多的人往往都比较沉重。
武充容名分已定,她有孕之事便不再是秘密了。御史照例劝谏了一番,但并不那么严厉,颇有“你爱怎么就怎么,我说是因职责所在,你不听,我就不说了,反正已经说过了也不算失职”的敷衍,但皇帝不知道,他还处于妻贤妾美的白日梦中醒不来。
武充容入宫之后受了很精心的照料。孕妇总是比较奇怪,脾气阴晴不定,某日她执意要与皇帝游湖,皇帝因要接见西突厥使臣,没空与她玩,便令她自己去了。
当日傍晚,宫中忽然响起一阵惊呼,武充容落水了!
武充容与孩子一起没有了。宫中许多人都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宿命感,唯有皇帝真切地伤心了两日。幸好他还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嫔妃能安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武充容的生与死不过是这偌大禁宫中不起眼的小水花,与她一起死去的小皇子倒是颇让人惋惜,然而再惋惜都没有用。死去的人,是听不见活人的惋惜的。
此时已是显庆三年,武媚娘算着日子,还有两年,就满十年了,她离开殿下就有十年了。人一生当中能有多少十年?她今年已有三十六岁,从十四岁那年入宫,已过去二十二年。不知不觉,她们已相识二十余载,光阴真如白驹过隙,恍然之间便已半生。
这二十二年的漫长岁月中,有十二年,她是侍奉先帝的,八年有余她是皇帝的妻妾,陪伴殿下的只有其中短短的不到两年的时光,但这短短的两年,与她一生而言,是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前十二年,她逐步靠近殿下。那时她只是这宫中千万宫婢中的一个,现在想一想,也不知那时是从何而来的勇气,就敢追求她只配仰视的公主殿下。真是恍然若梦,带着那时苑囿之中花开的甜味。
武媚娘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总爱回忆当初了,不知殿下是不是也这样,她们隔得这样远,但她总觉得殿下就在她的身旁。
朝廷当中形势良好,武媚娘略有些急进起来,大刀阔斧地排除异己,简拔新人。皇帝每三日上朝一次,总觉得朝中站位似乎不断在变,有一些大臣忽然就不见了,时常有新面孔添入。他说与皇后,皇后则拿出本章来与他看:“官员调任乃大事,我岂敢擅专?皆是经陛下之手下的政令。”
皇帝一看,的确是他下的诏令,不由摸了摸又在发疼的脑袋,道:“人员不定,总非好事,皇后多宽容。”朝廷还是要稳固为主,总罢免贬谪官员,易生动乱。
武媚娘道:“本就是依陛下之命,自然是听陛下的。”
皇帝一听便放下心来,想到多日不见太子,便问了一句:“五郎近日如何?可在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