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辰风本就昏睡得极不安稳,他这么一问似是被扰了,有些恼地别开脸去,还伸手拂开他垂下的长发,眉宇间净是明显至极的厌烦。
江语寒看到他睡着时如此孩子气的反应,兀自好笑,笑了会儿便支起脸轻声数,每数一下指尖便在点一点,数到十三的时候,忽听得一声水响,笛音高了几分。
江语寒再也坐不住了,放下沐辰风就去了船舷,跨过船工的驱壳,在迷雾里与来者对望。立了许久,听水声也没再起,他便稍稍松懈,朗声朝岸边道:
“我等路过此地,不上岸,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
他问完,只听寂静无声。
片刻后,有个清脆的声音拔尖了、远远传过来:“……你是什么人?居然还醒着?”
江语寒顿了顿,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玄色腰封,复笑:“在下随身带了驱邪草药,想必你的毒雾对我不起作用。”
“哼。”对方轻哼了声,未再搭理他,倒是笛音婉转、像是叫名字那样一声连一声地催。
船身猛烈一晃,江语寒笑容顿敛,摸出腰间那支开叉的笔,朝船身倾斜处狠狠划去。
果不其然,笔触着什么东西,挥开后让其纷纷跌落江中,方才倾斜的船身也随之平复、在迷雾江浪中颠簸不停。
数着落水的声响,江语寒皱眉,喃喃低语道:“还剩十个……啧……还是十三。”
无论来的是什么,尸人也好,毒人也罢,都不是什么活物,既非活物,肯定无惧生死、从而不怕水火,那么卷土重来、周而复始便是笃定的事,何况他一个杀不掉对方的万花坐镇,这船被攻陷不过迟早的事。
江语寒听见复爬上来的声响,攥着开叉的毛笔自嘲片刻,辨了方位又出手,接着转到船舱另一端,接连斩落几“人”。
只可惜行尸无感无觉,毫不畏惧又摸上船,江语寒不得不使上踏云轻功左右顾。
他动作几番,岸上的笛声倒是停了,爬船的指令依旧,对方像是饶有兴致地欣赏一场游戏,就等他什么时候疲于应付、被一拥而上撕成碎片。
船载着甲板上的尸骸,在浓雾里被毒人围攻得摇摇晃晃,扰了一人的浅眠深梦。
“师父,师父……徒儿错了,你放我出去吧?呜……”年幼的纯阳伸出手,努力拍着木门,手掌指间点点布着细小伤痕、冻得肤色发灰,小小的道袍边上裂了数道口。
小纯阳哑着嗓子哭喊了很久,泪水混沌、精疲力竭也无人回应,终于靠着门呜咽绝望。
半梦半醒间,有人踩着积雪而来、轻咳一声,摆了什么东西在窗台上。
“师弟,你别乱叫门,师父嘱咐了,暂时不能放你出去。”
“你同他说什么说?师父因他受罚,他这是活该。”
“唉,这孩子还不到十岁,作孽。”
“得了得了,谁还不是生来苦。”
“罢了,这屋子的封条也够让他安顿了。”
来人似是师兄们,放了干粮寥寥数言便走了。
林地积雪里矗着这栋小屋,屋前屋后都漏着风,小纯阳挣扎着起来,透过门缝看到的是白茫茫的一片雪、罕无人迹,门后那一星半点余烬早已凉透。
梦里的视线所及并不比现实的迷雾清晰,可一切都是冷的,冷彻入骨、撕得人痛心。
所识所感与之重叠,沐辰风在舱内睡得越发不适,奈何他紧锁眉头、屈成一团,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哎哟?小道士,你怎么在这里?”雪后初霁,意外没有落死的锁被推开,门外探进来个脑袋,和及肩发辫一起晃动的还有耳垂下鲜红的坠子,“你的木屋子外面,怎么都贴着黄符呀?”
“你……你是谁?”小纯阳猛地从膝盖里抬起脸,触到门外碧波澄澈的好奇双眼,不自觉地缩了缩。
“别怕别怕,我们聊聊天呗?”与他一般大的男孩子探进半个身子、露出墨色的衣裳,见他害怕的样子,干脆推门而入,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笑容灿烂地与他对视,“我是从万花谷来的,和我师兄一起,你呐?”
小纯阳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讲。
小万花兀自滔滔不绝,从世间到桃源,尽说些有的没的,末了与他约定,隔日再来。
“小道士,我又来啦,你师父怎么还把你关在这里?”隔日,小万花又探了个脑袋进来,“可惜我不能随便跑,不能给你带东西呢。”
“小道士,我师兄和我师父很忙,我也会乖一点,不过你要是犯错了,我给你去说说?”
“哎,小道士,你会不会用剑?我和你说,我们万花谷的师兄,都是用毛笔的,我也想有一天用毛笔呀。”
小万花频繁的出现,日复一日,每天都顶着一张笑脸,对着静默如石雕的小纯阳喋喋不休、不厌其烦。
十几日后,他来了却未进门,而是挠着脑袋站在外面:“小道士,我今天不能呆到傍晚了……我要走啦,要是夏天还来,我给你带核桃酥好不好?”
“你……”小纯阳仰起脸,破天荒出了声,“什么名字?”
“啊,原来你会说话?”小万花惊喜交加,走近了些,“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小纯阳犹豫着,又不说话了。